康复中心附近三公里内皆是建龄超十年的老小区，但因为临近地铁站，居住的多为老人或是外来打工的年轻人。

地铁站附近建了座美食城，各地小吃、品牌餐饮应有尽有。

老人自是不会叫外卖，年轻人上班多数要去地铁站，所以早餐的外卖单子并不多。

蒋轻舟跑了一个早晨，总共才接到五单，不免有些悻悻的。

临近八点，跑完最后一单，蒋轻舟从居民楼里刚出来，手机上就“叮叮”响了两下，两个待接单子，都是美食城里喜多乐的单子，第一单的客户住在距离康复中心两公里远的小区，第二单就在美食城附近。

他本来都准备关掉接单软件往回跑了，没成想竟然还有顺路赚钱的机会！

蒋轻舟手速极快地接了。

喜多乐是家咖啡店，两位客户点得都是他家的爆蛋吐司。

蒋轻舟站在玻璃窗外，好奇地观看爆蛋吐司的制作过程。

先是将吐司切下约四厘米厚的一大片，然后中间再切一刀，却并不真的切开，而是留下底部约一厘米厚的地方连着。

这样两片吐司就可以以一个锐角的角度张开，往里面塞东西。

接着烧热的铁板上，用黄油厚厚地擦一层，吐司正反面都在铁板上用黄油煎一下。

磕两个鸡蛋，放入少许牛奶和胡椒粉打散，煎成蛋饼。

培根煎熟。

吐司中间先放入两片生菜叶子、两片番茄切片，然后放入培根和蛋饼，再铺上厚厚的芝士片。用喷火枪把芝士片烤得半溶后，最后淋上沙拉酱、奶油芝士酱和蕃茄酱。

这样一份深受年轻人喜欢的爆蛋吐司就做好了。

整个过程三分钟不到，轻轻松松，手都不用怎么费力。

蒋轻舟的脑中灵光一闪，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先拍一些类似烹制过程简单便捷的美食视频。

一份培根芝士爆蛋吐司十八块八。如果自己在家做的话，既不费功夫还能省下好多钱。

不过喜多乐的爆蛋吐司，充满了油脂和酱料，吃多了对健康未必有好处。家庭自制版可以做些改良，在保持口感的前提下也保证健康。

蒋轻舟心里盘算着，小电驴一路飞驰，很快送完美食城附近那一单。

第二单的客户，所在的小区有点像他之前住的那个小阁楼的小区，物业管理比较松散，居民们可以随意搭建违章建筑，楼道里还摆满了各色杂物。

蒋轻舟提着喜乐多的纸袋，站在301门口，有些无奈地拿起手机拨打订餐客户的电话。他敲门敲了近一分钟，门内一点动静都没有。不会是临时有事外出了吧？

三十秒后，电话提示无人接听。

蒋轻舟有些着急。距离他跟季医生八点半的预约还剩下十二分钟。而这里距离康复中心还有两公里，他的时间刚刚够。

“朴先生！在家吗？您叫的外卖到了。”他加大了点力气敲门。

301有两道门，里面一道是木门，外面还拦了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式的防盗门。蒋轻舟敲得是里面那道木门。

他们外卖员有规矩，敲客户的门，必须礼貌且矜持。

蒋轻舟再着急，也只是曲起手指在木门上“笃笃笃”地啄着。

“哎呀，小朴是个夜猫子，这会儿肯定是又睡着了。你这么敲，他会醒才怪！”隔壁302走出个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的阿婆。

“可……可是我打他电话没人接。”蒋轻舟不好意思地解释。

“来来来，我帮你！”阿婆示意蒋轻舟让开，透过栅栏门的宽隙，直接握拳砸门。

“小朴啊，快醒醒！吃了早饭再睡！小朴！”

木门簌簌发抖，不知道是被阿婆的拳头砸的，还是被阿婆响若洪钟的声音震的。

不消一会儿，门里面果然传来动静。

“来了来了。”一个额发半遮不遮挡着眉眼的年轻人一边打哈欠一边开了门。

“许阿婆，我好容易才睡着。”年轻人有些哀怨地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

“嘿，早跟你说了，晚上早点睡！你不听。你这样下去早晚把身体熬坏！”许阿婆浑不在意地摇摇头，让出身后的蒋轻舟，“呶！你叫得外卖。”

“是你？”年轻人一看见蒋轻舟，立刻瞪大眼睛，“最美外卖员！”

蒋轻舟刚递过去的纸袋吊在空中，他还没来得及否认，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

“是你是你！”年轻人欣喜若狂。

“先生，您认错人了。您的外卖。”蒋轻舟挣了挣，没挣开，只得换了左手将餐品递到年轻人面前。

“我叫朴致远，是个自媒体。你叫我小朴就行。来来来，正好找你呢！”朴致远一把挥开挡住视线的纸袋，两只手拽着蒋轻舟的右手腕就要往屋里走。

一份爆蛋吐司本来没什么重量，所以蒋轻舟才敢换了左手去提。

朴致远处在亢奋状态，手上力道没有轻重。那一挥，不仅挥落了他自己的早餐，还把蒋轻舟的左手拍在了半开着的防盗门门框上。

那防盗门整扇都是生铁材质，门框又不比中间的铁管是中空且圆润的。

皮包骨的手背砸在坚硬的直角上，尖锐的疼痛立刻直冲蒋轻舟的天灵盖。于是被朴致远那么一拽，脚不由自主就往前踏了一步，恰巧踩在刚被朴致远自己挥落的纸袋上。

蒋轻舟穿得是一双白色的浅帮帆布鞋。

红红黄黄的酱料染了他一脚。鞋脏了，那十八块八的爆蛋吐司也被踩得稀烂，显然是没法吃了。

“朴先生，对不起。”他来不及处理自己的左手，连忙道歉。

朴致远却一点不见早餐被毁的晦气，他依然兴奋着。

“你踩坏了我的早餐，所以一定得接受我的采访。”

“你不知道，我昨天拍了你在康复中心救人的视频。”

“本来都快冲上热搜了！谁知道一夜之间竟然被人全删了！“

“不仅把我视频删了，还特么给我封号了！”

“老子忙乎三年，眼见就要一飞冲天！全给我毁了！”

“我一没犯法二没抢劫，凭什么堵了我的成名之路！”

“哈哈哈！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这就叫上帝关了一扇门又给我打开一扇窗！”

“谁能想到救人的英雄竟然亲自给我送外卖来了！”

“哎，你叫什么？为什么会有那么专业的急救技能？”

朴致远嘴上开着机关枪，不由分说把蒋轻舟拽进四十平不到的小屋内，拿了手机对着蒋轻舟一顿猛拍。

蒋轻舟右手腕依然被他紧紧圈着，只能慌乱地用青紫一片已有些微肿的左手背挡着自己的脸。

“朴先生，我只是个外卖员。餐已经送到，我得走了。”

微博上的热讨好不容易被删掉，他可不想再一次被暴露在互联网上。

“走什么走！你踩坏了我的早餐，得补偿我。”朴致远把人按在屋子里唯一一张靠背椅上，接着就去摆弄三脚架和相机，看样子是要给他来一段视频采访。

八点二十五，离八点三十还有五分钟。蒋轻舟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准时到达康复中心了。但能晚迟到一分钟也是好的。季杰为了配合他的时间，特地早上班半小时，他不能耽误他的时间。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的病患也等着季医生。

“对不起，朴先生。您的早餐我照价赔偿。但采访这件事我不能接受，也请删除我的照片，这涉及到我的个人隐私。”蒋轻舟站起身，打开微信扫一扫，想把十八块八还给朴致远。

“我不接受赔偿。十块八块的，我也不放在眼里。关键是我早饭没吃到，半小时还白等了！”一听蒋轻舟拒绝采访，朴致远的语气也硬了许多。

“你做得是好事。接受采访，我红了，你也红了！两全其美的事，多好！这年头，红就是流量，流量就是钱。你不想挣钱？”可能是怕把关系弄得太僵，朴致远很快又苦口婆心地劝。

“我想，但我只想靠我自己的努力挣钱。”蒋轻舟坚定地拒绝。

“那也不行！趁着新闻还有余热，我得趁热打铁！你要是敢走，我就投诉你！”朴致远激动地威胁。

送外卖最怕的就是投诉。

点餐的人，动动手指的事，他们至少就要被罚款50。罚钱事小，还有可能面临被封号不能跑单的后果。

这里是老小区，没有监控。早餐是他踩烂的确实是事实。到时候他有嘴都说不清楚。

蒋轻舟一时语塞，又见时间已是八点二十八分，更是气得一张俊脸通红。

“那你投诉吧。”他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拔腿就往外走。

朴致远自是不肯放他走，扑上来连拉带拽地硬是要他留下。

“小朴，你这样就不对了。阿婆年纪大了眼睛可还没花。人小伙子好心给你送外卖，你自己把早餐打翻在地，怎么还撒泼打滚不放人走呢？”两人拉扯间，许阿婆走了进来。

“许阿婆，我敬你年纪大了恭恭敬敬叫你声阿婆。你可别管闲事坏我的好事！”朴致远气急败坏地嚷嚷。

“喔唷唷！不得了了！连我都吼！”许阿婆老脸一沉，伸手就去掰朴致远缠在蒋轻舟腰上的手，“我可跟你讲，我老婆子一身是病。一个不当心被你推一跤，轻么断条腿，重么心脏病发人就过去了。不管轻还是重，到时候全找你负责。”

朴致远还没反应过来，蒋轻舟已经先担心了起来。

“阿婆，您赶紧让开，伤着了可不好。”

“怕什么！伤着了，不仅他要照顾我，还得赔我所有的医药费！”许阿婆气势汹汹地吼，倒是一点没有身老体弱的模样。

朴致远这才松开手，“许阿婆，你帮外人不帮我？”

“呸！你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平常看你斯斯文文的算是个好孩子，犯起浑来不是个省心玩意！”许阿婆啐了他一脸，推着蒋轻舟直往门外送。

“小哥，你快走！听阿婆的，别跟他计较。他就是让猪油一时蒙了心。”

朴致远见蒋轻舟两只脚都已经跨出门外，身子一动，又想追上来，却被许阿婆插身一挡。

“小兔崽子，还没完是吧？人家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你凭什么把人扣下？信不信我给你老子打电话，告诉他你仗势欺人、欺男霸女？”

老太太最后两个成语，把蒋轻舟惊出一身冷汗。他也不管朴致远会不会投诉他了，冲着还替他挡着朴致远的老人家弯腰一鞠躬，说了声“谢谢”就噔噔噔跑了。

跑到一楼楼栋口，老人家势如长虹的斥骂声还远远地传来。显然朴致远并不敢拿许阿婆怎么样。

蒋轻舟放了心，骑上小电驴就走。

八点三十二，赶到康复中心最快也要六分钟。这会儿又是上班高峰，加上拥堵的时间，怎么也得十分钟才能到。

他不仅迟到了，还得耽误了季杰和其他病人十二分钟！

如果朴致远真去投诉他，那他这个早晨的单不仅白跑，还要倒贴！

妥妥的偷鸡不着反蚀米一把。

早知道就不接这单了。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

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只能接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蒋轻舟摇了摇头，摇走堵在胸口的闷气。他发现，相比起坐牢前的自己，他面对生活的冲突好像淡定了许多。

如果换作是以前那个少不更事的自己，大概率已经朴致远玩起了相扑。毕竟那时的自己信奉的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当时若是有现在的心境，那场网爆也许就不会愈演愈烈。

看来，苦难也不全然都是坏处。

他自嘲地咧了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