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跑单了?”季杰手持保温杯,气定神闲地看着冲进他诊室,上气不接下气还一身是汗的年轻外卖员,又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菊花枸杞茶。
“对不起,季医生。我迟到了。”蒋轻舟的认错态度相当诚恳。
眼见对方上半身与一双长腿就快弯成一个九十度的直角,季杰惊得差点扔掉手里的保温杯。
他慌慌张张地跳起来,躲到一边,避开蒋轻舟极为虔敬的鞠躬,拍着自己的胸脯叹气道:“我说蒋轻舟同志,诊室里有摄像头。你这样会害我挨揍的!”
说完,他又指了指东北角的天花板。
蒋轻舟不用看都知道,康复中心为了避免不必要地医疗纠纷,给每间诊室都安装了监控。这在他第一次踏进这间诊室的时候,季杰就告诉他了。
季杰还问过他的意见,针灸的时候需不需要拉上帘子挡住摄像头。
他的回答是不用。
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鞠一个躬就会连累季杰挨揍,被谁揍?
季杰看出他脸上的困惑,脸上懊悔之意一闪而过,继而又喝了一口老年保健茶,这才施施然地解释:“当然是被我们主任揍!我们主任一向要求我们对待病人要如春天般温暖。你二话不说就给我来这么一下,他要看见了还以为我苛待你。那还不得手撕了我!”
最后一句话刚落音,可能是想到了被主任摁着打的场景,季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哪有科室主任闲到没事做以观看诊室监控记录监督下属医生工作的?蒋轻舟不信,但见他又惧又怕的样子,不似做戏,只得半信半疑地再次道歉:“对不起,季医生。”
许是怕他又顺势送他一个大礼,季杰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来来来,我们抓紧时间针灸。”
蒋轻舟坐到诊疗台旁,伸出自己的左手。
“怎么回事?”刚才还纯良柔弱如小白兔的季医生,一下沉下了脸。
诊疗台上,蒋轻舟的左手手背乌青一片,尤其一道紫黑色的伤痕横贯那粒蚕豆般大小的旧疤,有种被一箭穿心的狰狞。肉眼望去,还略有些浮肿。
“我自己不小心打在了门框上。”蒋轻舟不想多事,便编了个理由,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季杰没吭声,小心托起他的手掌,仔细检查了一番。
“我信你个鬼!你自己也学过医,又一心期盼着自己的左手快点好起来,会这么不小心?”
“再说,怎么个不小心才会把自己的手背搞成这样?或者你现场演示给我看看。”
看着季杰严肃的表情,蒋轻舟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这场景实在太像他少时打架挂了彩又不肯承认是被打的,被顾青山逼问的时候。
“其实……其实是客户不小心推了一下。”他讪讪地说出了实情。心里虽然不齿朴致远的行为,却也不可否认,在门口那一下,确实是朴致远的无心之失。
季杰冷哼一声,坐回电脑前噼里啪啦打字,很快打印机里出来一张单子。
“走!跟我先去拍个片子。”穿着白大褂的季医生,身高腿长地站在诊室门口回头看还呆在原地的蒋轻舟。
“不用吧?我骨头没事。”蒋轻舟不想增加不必要的费用,也不想再多耽误季杰的时间,于是坐着不动。
“有没有事不是你说了算。”季杰语气柔和、态度很强硬,“我才是医生。”
这时,诊室的门被打开一道缝,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太太探进来一个脑袋。
“哎,季医生?”老太太乍然看见季医生就站在门口,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很开心地问了一句,“我是不是可以进来了?”
季杰立刻换了和蔼可亲的笑脸,“曹奶奶,您先等一会儿,我这刚开始。”
“哦哦。”老太太悻悻然地退出去。
这人莫不是学过变脸?蒋轻舟暗叹,紧接着站起身,走到季杰身旁,伸出右手,“把单子给我,我自己去。片子结果出来还得有一会儿,您先帮其他病人看吧。”
季杰想了想,“也好。拍好片子后过半个小时进来找我。”
“这么快?”蒋轻舟瞪大了眼睛。据他了解,门诊病人拍片子,最快也要两小时才会出结果。他原本的打算是,与其在康复中心等着,还不如趁着两小时再出去跑跑外卖。
“呵呵,我给你加急了!你也不用把片子拿回来。半小时后直接来我诊室。”季杰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送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
蒋轻舟拿着季杰开的单子,刚跨出诊室的门,便看见靠墙的一排长椅上已经候了五个人。这五个大多是头发花白的老人。之前开门试探的曹奶奶就坐在队首,见他出来,不等报号,便手脚麻利地冲了进去。
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些老人原先只需要多等半个小时。这会儿虽然让曹奶奶先进去了,可等他拍完片再回来,后面的老人就得再多等起码一个小时。
他忽然有些内疚,思量或者拍完片先出去跑外卖。等两三个小时后再回来,这些老人应该差不多都看完了。
季杰忙起来,应该也顾不上他。
“喂,穿黄色T恤的小帅哥!”就在蒋轻舟暗自盘算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季杰的声音,“跑快点!我说的半小时是从离开我诊室的这一刻算起!你再这么磨磨蹭蹭的,浪费的可是这些爷爷奶奶们的时间!”
“就是!年轻人,怎么走路比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的还磨蹭?”
“季医生的号最难排了,怎么还有人不知道珍惜时间?”
季医生平地一声吼,引来蜜蜂嗡嗡嗡。
靠!
蒋轻舟暗骂一声,头都没敢回,发足狂奔。
拍完片子,时间才过去十五分钟。蒋轻舟干脆回到季杰的诊室门口,在长椅的最末一个位置坐下。
又过了五分钟,曹奶奶笑眯眯地从里面出来。墙上的显示器开始报号。
片子的报告应该没这么快出来。蒋轻舟想干脆等后面这位看完了,他再进去,于是便坐着没动。
“小伙子,赶紧进去啊!”
“总不能让季医生再出来叫你一次吧。”
坐他前面的爷爷奶奶纷纷转过头来催他。
不是吧!他特地坐最后一个位置都能被看见?
但被爷爷奶奶们关照的感觉委实不赖。
蒋轻舟一边轻声道谢,一边推开了季杰诊室的门。
季杰冷脸对着电脑,头都没抬,像是感应到了进来的人是他。
“骨头没事。不过你的手肿成这样,今天没法施针。我给你配点活血化淤的药。三天后再来。”
“另外,这三天最好不要劳累。配合用药早点让手消肿,不然昨天的针都白扎了。”
“行了,拿着药单去药房拿药。”
季杰一副公事公办、不容多问的模样,堵得蒋轻舟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就乖乖地拿着人家递过来的药单出了诊室。前后总共只用了三分钟。
等他握着一支药膏从康复中心的大楼出来,整个人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是了,顾青山!
刚刚季杰判若两人的态度,像极了以前顾青山想要他听从他安排的手段。
顾青山对他一向包容,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但遇到重要的事,两人若有分歧,顾青山就会一反常态,直接以命令的口吻表达自己的意见。
这种不容置喙的强硬所带来的反差,常常让蒋轻舟有一种老实人被逼到极限,马上就要失去对方的错觉。
所以每每顾青山使出这一招,他都唯有俯首听命的份。比如和顾一帆对调身份回归蒋家后,
顾青山依旧每个月给他一笔昂贵的生活费;比如他考上医科大后,顾青山就在学校附近给他租了一套公寓;比如他毕业工作后,顾青山又斥资为他在海金附近买了一套房子。
可他和季杰明明昨天才认识!
他很确定刚刚季杰对他的冷淡和强硬一定是故意为之。
从他来找季杰就诊,季杰就很尊重他的意见,虽然时不时有点毒舌,却很有耐心。
他们昨天还有商有量地一起制定了他的康复计划。
而季杰精湛的变脸术还当着他的面对曹奶奶表演过。
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季杰,还是李唐,他总能在他们给予的帮助中看到顾青山的影子。
蒋轻舟心中犹疑不定。
邮轮上顾青山和沈重相视而笑的画面从眼前闪过,他狠狠摇了摇头,又举起自己的左手。
刺目的阳光下,手心手背上各一个贯穿了手掌的旧疤痕,像是两只空洞的眼睛,又像是两滴带血的泪,讽刺着他的多疑,也嘲笑着他的多情。
可真够贱的!
蒋轻舟厌恶极了至今还对顾青山存有幻想的自己。
一切不过是巧合!
医生也是人。是人总会有脾气。
所以他不能再惹季医生生气,得遵医嘱,保证在这三天让手背消肿才行。
蒋轻舟拧开手里的药膏,准备先上一下药。
谁知道才拧开管口,刺鼻的气味就飘了出来。
他是做服务工作的,身上若带着这样强烈的气味,客户一定会投诉。
怎么办?
联想到季杰叮嘱他不要过度劳累时的冷峻模样,他这会儿哪敢返回诊室让才发过脾气的毒舌医生给他换药。
更何况这么一管15g的药,收了他六十块钱!他可舍不得浪费。
思索片刻,蒋轻舟决定先跑外卖。
午餐是海城的外卖高峰。写字楼的打工人们,大多都要叫外卖。
连着下午茶,从上午十点半到下午四点,是他一天中挣钱最多的时段。
这三天干脆干到四点就收工回家,正好他也想试着拍一段自制爆蛋吐司的视频。
毕竟不是谁都能一炮而红的。他得开始一点点摸索美食博主的成功之路。
蒋轻舟重新将药膏拧上。他也曾是医生,手背上这点伤没有破皮,不存在感染风险。不涂药也会慢慢消肿。
他已经听季医生的话,牺牲晚餐时段避免过度劳累。等回家再涂药膏应该不会延误季医生的三日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