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这场葬礼的,直到棺材下土,她才终于从那种不真实的自我欺骗的麻木感中挣扎出来。
她看着那用土渐渐堆积出来的坟包,绝望地想:她又没有爸爸妈妈了。
童薇将秋露的尸体送了回来一起安葬。
她这几日一直陪在陆枝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原先那个爱笑的人在短短几日性情大变。
变得沉默不语。
起先她还会大哭,后来却是哭都不哭了,话也不同人说上一句。
好似把自己关进了一间永远也不会走出来的黑屋子里。
童薇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一直陪着、看着,生怕陆枝做傻事。
坟起碑落,陆枝整个人彻底空了,她习惯性地走回家,入目是一片废墟,她呆呆地站在废墟前面,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人离世时,亲人会把他们存在过的证明一点一点收拾出来,再处理掉,这是个极痛苦的过程,每动一样东西都会时刻提醒到你,你深爱的人已经不在了。
可这也是一种细水长流的告别,让人慢慢接受这位亲人已经不在的事实。
但对陆枝来说,她连这样慢慢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一场烈火烧光了所有,从此万家灯火,再无一盏为她而亮起。
再也没人给她梳头,喊她吃饭,唠叨她要有个姑娘家家的样子。
再没人陪她抓鸟,为她打剑,大手一挥护着她说让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人死了,就是这样,万事俱空,留下来的那个人是最痛苦的。
她都知道的。
因为她,早就经历过了一次。
怙州州长陈通海说一定会给陆枝一个交代,整个州的人都在帮陆枝找凶手线索。
陆枝暂时住在了陈通海的府上,李婆婆每日都来看她、陪着她。
陆枝不敢再继续伤心,怕辜负了李婆婆的好心,李婆婆察觉到了陆枝有意在忍,而不是真的看开了,她便不再来了,每日喊了个小孩给陆枝送亲手做的她爱吃的东西。
……
金承是陆枝的师弟,只能算半个。
霍无尊外出时救下了摔伤的他,他孤儿一个,无家可归,跟着霍无尊来到怙州。
秦念慈看他可怜,想收留他,他却不肯,秦念慈无法,便让陆枝给他寻了份活计。
金承想要跟着霍无尊学武功,可霍无尊伤了手臂没法好好教人武功,就连陆枝他也都只能教些基本,全靠陆枝自行琢磨精进。
金承坚持,哪怕是基本也要学,陆枝就带着将自己的所悟心得教给了他,霍无尊没让他正式拜师,所以只能算作陆枝的半个师弟。
但陆枝从不在意金承有没有正式拜师,将他当作真师弟甚至弟弟看待,颇为照顾。
秦家出事后,金承第一时间追查凶手,自怙州一路追到莨州,连跨两州终于有了消息。
他与凶手在打斗中挑断了对方的腰带,那人身上的事物掉了一地,其中就有一块令牌。
上头刻着“罗”字。
罗。
陆文德的二房便姓罗。
陆枝把玉牌紧紧握在手里,玉牌的四个边角陷进她的肉里,刺破了她的手。
鲜血直流。
滴落在地,溅开一朵又一朵血花。
金承急道:“小师姐,快松手。”
陆枝没肯。
童薇跑了过来,用全力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把玉牌抽走,拿出手帕给她包扎。
那块玉牌沾了她的血,显得触目惊心。
陆枝望着某个方向,眼底里渐渐涌出恨意,她的声音声音很轻很轻,像是一阵风,轻易就散了:“薇薇,这些年我过得很安逸。”
安逸到她忘了京城里有不希望她活着的存在,安逸到她以为只要不主动招惹,大家都能相安无事。
童薇总觉得陆枝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而且她留不住也阻止不了,她赶紧抱住陆枝,道:“枝枝,来我家吧,日后我来养你,我便是你的家人。”
陆枝蹭了蹭童薇,没有回答。
陈通海为了稽查真凶日夜操劳,头发又白了许多,陆枝端来了一碗茶:“州长伯伯,歇一歇吧。”
陈通海揉了揉鼻梁,抬起头,道:“是枝丫头来了啊,你再等等,我很快就能找到真凶了。”
陆枝在他的对面坐下:“州长伯伯,不用找了,我已经找到了。”
陈通海一惊:“是谁?我这就去带人去拿人。”
陆枝摇头:“拿不了的,就算拿到了也只是个喽啰,而不是背后的主谋。”
陈通海为官数年,对这些背后的手段有所了解,他颓废地向后靠去:“京城的,动不了。”他其实有些猜测,但他无能为力,觉得无脸面对陆枝。
“枝丫头,是老夫无能。”
陆枝宽慰道:“州长伯伯,这事不怪您。”
时间渐渐入了深秋,满城开始有了落叶,陆枝看着窗外被秋风吹落的一大片树叶道:“州长伯伯,我要走了。”
陈通海明白陆枝想要做什么:“丫头,这条路没法回头。”
陆枝苦笑:“州长伯伯,我身后已无人在,回不回头的,已不重要了。”
陈通海无法再劝陆枝,便命人去取官服:“你要上京城,路上怕是会有危险,州官出行,若路上出事也会传到朝廷。丫头,我送你入京。”
陆枝拒绝了:“无召入京可是大罪,州长伯伯莫要为我犯险。州长伯伯若真想帮我,便守好怙州吧,他日若我从京城离开,也好有个归处。”
陈通海缓缓道:“我叫些护卫陪同,你莫要再拒绝。”
陆枝:“好。还有一事,州长伯伯,我要走之事便不要告诉大家了,若我归来,再让他们来迎我。”
陈通海沉默着叹了口气,点头应了。
陆枝到底是没带陈通海给她的护卫,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了。
金承牵着一匹马,抱着剑守在山林入口。
陆枝诧异:“小师弟,你怎么会……”
金承一把跨上了马:“我怎么能让师姐一个人去犯险报仇,师父师娘的仇,有我一份。”
陆枝鼻头一酸:“这可是条不归路。”她都没法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
金承:“师姐一家对我有恩,我当以命报之,是生是死,我都陪着师姐一起。就算师姐不带我,我也会自己进京为师父师娘报仇。”
陆枝无奈:“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丢下你不管不成,走吧。”
谢玄那头收到陆枝遭逢巨变的消息,想也没想地挑了匹马,连日不停地往怙州赶,一路上换了不下十匹马。
最终在怙州地界外的那片山林,他们当初分别的地方碰上了陆枝。
陆枝感到吃惊:“谢玄!你怎么来了?”
谢玄二话不说跳下马,把陆枝抱下马紧紧抱住了她。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陆枝蓦然心头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紧紧拽着谢玄腰侧的衣服,哭得很是厉害,整个人都在颤抖,却是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谢玄抱着陆枝,安抚地拍着她的背,看陆枝两人两马出了怙州地界,猜到她要往京城去、要做什么,他没有阻止和劝解,而是用极尽温柔的语气说道:“有我在,我会帮你。”
金承从没见过这场面,默默别过了头。
……
谢玄将陆枝和金承带回了自己的策王府。
他将京城里错综复杂的关系和与陆枝相关的家族整理成册交给了陆枝。
陆枝向来学什么都很快,花了半月时间便已全部记在了脑子里。
金承自告奋勇先入陆府做小厮,给陆枝摸清陆府的情况。
陆枝不太想让他冒险,没有同意。
金承便自己做主,独自入了陆府。
陆枝得知后叹了口气:“是我小瞧了他的决心,他一心想要帮我。”
谢玄宽慰:“我看他处事机灵,自会无事。”
陆枝放下谢玄给她整理的册子,问道:“当初陆文德休了娘亲,竟还保留着我的族名?”
谢玄:“嗯,陆文德还需要秦家的支持,顾着秦家的颜面并没有对外说明是休妻,而是宣称秦姨因跟他怄气,带着刚出生的孩子离家出走,音讯全无。”
陆枝气笑,霸道总裁文里“带球跑”竟成了这狗东西的借口。
“既然他保留了我的族名,那我回陆府做这个相府大小姐应是名正言顺吧。”
谢玄:“事实虽是如此,但陆府二房那一关怕是不会好过,当初秦姨受诬陷,便是她搞的鬼。”
陆枝点点头:“嗯,我知道,这事我有办法。我需要一个见证人,我想了想京城里的众多官员,有一人较为合适。”
谢玄略作思考:“你想说的可是韩望津?”
陆枝小小地吃惊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谢玄:“此人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从不与官员私下结交,敢直言上谏,连当今太傅也敬他三分,且他一心为民请命,选他见证,再合适不过。”
陆枝笑笑:“殿下可有办法让我见到她?”
谢玄被陆枝的称呼叫得一愣,道:“这个不难,只是他眼里容不得假。”
陆枝:“了然,怙州一切实话实说便可。”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见不得人的是陆文德。
谈话间,沐武带回了受伤的金承。
陆枝大惊,忙给他把脉,还好,性命无忧。
“金承,这是怎么弄的?”
沐武:“我在王府后门发现了他。”
金承忍着伤大口喘气:“师姐,我看到他了,还与他见了手,他藏在陆府,认出我了。”
“不过、不过他也没讨着好,腿被我刺伤了,这会儿估计在哪里躲着,没有回陆府。”
陆枝:“你是说怙州凶手?”
金承点了点头。
陆枝眼中厉色一闪,她看向谢玄:“殿——”
谢玄会意,抬手打断了她,吩咐道:“沐武,待人暗中追查,务必活捉,人抓到后搜一搜口腔,别让他服毒自尽。”
沐武抱拳:“是,殿下。”
陆枝欠身:“多谢殿下。”
她看向金承,给他包扎伤口:“你便不要再回陆府了,在外接应我。”
金承犹豫了会儿,点了点头:“那师姐,我将陆府的情况告知于你。”
陆枝:“好。”
……
天气又凉了些,沐武那边有了消息。
陆枝登门拜访韩望津。
韩望津正襟危坐:“陆姑娘请本官做见证,可有能证明自己身份之物?”
陆枝呈上秦家玉佩:“自然是有的。若御史不信,可派人去怙州查。”
韩望津将玉佩退还:“确是秦家玉佩不假,可当初秦夫人离开相府多少有些不好的传言,这秦家的玉佩怕是难以令陆家信服。”
陆枝:“除此之外,陆枝自有法子证明,绝无虚假。”
韩望津:“既然如此,本官陪你走这一趟也没什么。”
陆枝欠身:“多谢御史。”
而后跪了下来:“还有一事,望御史为孤女做主。”
她双手扶地磕首。
韩望津吃惊,起身扶陆枝:“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
陆枝没动。
韩望津了然,坐了回去:“有何冤屈,你且一一陈明。”
“谢御史。”陆枝拿出罗家玉牌双手呈上,“罗家派人害我至亲性命,我有物证,还望御史明查。”
韩望津接过玉牌,上头还有着星星点点凝固的血迹,他心下一惊:“怙州大火案我略有耳闻,不料姑娘竟是苦主,此玉牌确可做物证,你可还有人证?”
陆枝:“有,我有一师弟,一直追查凶手,如今已抓到此人,今日我也将他们带了来,人就在府外侯着。”
韩望津冲外面抬了抬手,示意管家去将人带进来,他问道:“陆姑娘识得本官又能抓到凶手,可是有人相帮?”
陆枝坦然:“是,娘亲与宫中静妃娘娘是故交,二皇子殿下得知我遭逢巨变,对我出手相助。”
韩望津试探道:“既然有皇子相助,为何还要来求助本官?”
陆枝当然明白看人下菜碟:“世间尚有清官在,陆枝相信大栾律法会为我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