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谢枢上早朝之前亲自去查验了吩咐江明扣押下来的尸体。眼下正是寒冬,尸体经过多日存放依旧没有腐烂的痕迹。
不过,每一具尸体虽然身形与谢家众人一一对得上,但是无一例外,她们都遭到有心之人恶意伪造,头和身子等各处都被大火灼烧得辨认不清真面目。
谢枢面不改色放下掩盖尸体的白布,直起身子用帕子擦拭双手。
江明在一旁提醒:“大人,昨天柳大人曾来这里大闹一通,说什么也要把尸体带走,还说您掩盖此事迟迟不设灵堂追悼,今日上朝要参您一本。属下好说歹说,终于没让他把尸体带走”。
“只是今日早朝,柳大人必定恶意发难。大人可得小心谨慎”。
谢枢一身紫色官袍,大氅掩盖之下依稀可见里面的兽纹图案。他眼神清淡,望着外面纷扬的大雪如飘忽的柳絮般,晃晃悠悠落在树上、地上,以及不远处的房顶上。
淡声道:“放心吧,我自有决断。如今柳氏一族没了先帝和蜀王的庇佑,柳元又是个不成事儿的,柳家成不了多大气候,不足为惧”。
横在他面前的最大危机,不是谢家柳家,而是端坐高堂的那位,不是吗?
朝会。柳元果然以谢宅火灾案一事当着臣工的面发难谢枢,说他不作为,还意图把尸体扣留在大理寺,实乃不忠不孝之举。
众人目光顺着柳元纷纷投到谢枢身上,有疑惑的、不解的,还有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只是正主依旧懒洋洋掀了一下眼皮,继续漫不经心整理衣袖,丝毫没有辩解的意思。
陆贾坐在高堂上,眼见这个形式自己不发话怕是不成了,缓和了一瞬,旋即开口道:“谢卿,这事可是真的?”
谢枢这才举起笏板朝陆贾行大礼,嘴里淡淡回:“回陛下的话,柳大人所言句句属实”。
柳元没想到谢枢连装都不愿意装了,看着对方脸不红心不跳应下自己的控诉,显然有些怔愣。
却没想到谢枢接下来的话如同油锅里滴入一滴水,惹得朝堂上下差点炸开了锅。
“陛下,微臣也有一事启奏”。
陆贾知道他所要启奏的是何事,脸上没有丝毫惊讶,旋即往龙椅靠背靠去,将左手撑在脑门上,“准奏”。
谢枢将手中诉状递给旁边的内侍,内侍再递给上面的圣人。“回陛下,微臣要揭发柱国将军谢敬仪勾结康居,意图谋逆一事”。
话音刚落,臣工们大惊失色,纷纷炸开了锅,大堂上瞬间喧闹起来。“柱国将军谋逆?”“怎么会?”“柱国将军不是战死沙场的吗?难道这其中有何隐情?”
“微臣所言句句属实,所有证据都让杨内侍呈到陛下手中。也正是因为谢敬仪的狼子野心,半年前康居入侵,他联合康居将大内派去的十万大军诛杀在仙人谷,故而才有后来的塘报,明明康居兵败,可我朝大军竟无一人生还”。
“微臣身为谢家子,长辈做下如此谋逆之事,微臣也难逃其咎。臣自知罪责难逃,故而今日特意请陛下降旨处置微臣”。
“微臣罪臣之身,实在不堪为尚书令之任,今日特意将尚书之印带来,恳请陛下卸下臣身上的官职”。
谢枢说完,还真就把尚书令的大印举在头顶奉上,一副没有脸面再担任尚书令的架势。
臣工们虽然心里大多看不惯谢枢,可是他才刚上任没几天,就这么被罢职了,心里多少有些复杂。
换句话来说,圣人早有铲除异己之心。先帝在时他尚不能随心所欲。如今整个天下都是他说了算。
谢家倒了,其他世家还会远吗?京城世家本就同气连枝,缺了谁都不行。谁知道今日围绕谢家的事到底是谢枢主谋,还是圣人主谋?
陆贾看着呈上来的诉状,久久不说话,脸色越来越阴沉,旋即手掌狠狠拍在龙案上,巨大的力量之下他拇指上戴着的玉版指有些微小的裂痕。
“谢敬仪这个奸贼小人,亏朕还念他护国有功,怜惜他战死沙场妻儿又葬身火海,没想到居然勾结康居,白白损失我大内十万将士!”
“还妄图谋逆篡位,其心可诛!”陆贾越说越气,随即朝旁边的杨内侍吩咐:
“传朕旨意,收回朕先前对谢敬仪的追封,并向天下人宣布他的罪行。还有,将他的尸骸从陵园移出,随便找个乱葬岗扔了”。
“至于谢家”,陆贾眸色一沉,旋即又道,“朕本想一同以罪臣论处,奈何如今谢家人已葬身火海。逝者已矣,朕对她们就不多追究”。
“至于谢卿”,陆贾旋即看向下首的谢枢,眼眸含着微微的赞赏笑意,可那笑却不达眼底,“谢卿公私分明,不徇私情亲自揭发谢家阴私之事,朕心甚慰,所以这尚书令一职就由你继续担任着”。
这个时候他把谢枢的官职罢免了又有何用?谢枢即使不当这个尚书令,手上依旧有着兵权。
他要做的,只能是联合谢枢把世家一一铲除。到那个时候,才是对付谢枢的大好时机。
只是这都是陆贾一厢情愿。他不知道,人的势力一旦养大了,要想除掉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与虎谋皮不异于养虎为患。
他从龙椅上起身往谢枢方向走下来,把谢枢手里的印章推回去,温声道:“谢卿,你能力出众,朕一直信任你,这尚书令一职非你莫属,莫要推脱了”。这个份上,谢枢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他方才不过做做样子。
圣人都这样发话了,其他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旋即不少臣工出言附和,称赞圣人明君之举。
只有一旁的宋鹤山看着谢枢得意洋洋的小人嘴脸,鼻孔里冷冷嗤了声,满眼不屑。
谢枢知道宋鹤山那不屑的眼神从何而来。跟他一样,宋鹤山也是世家子弟,自幼饱读诗书考得状元郎,仕途可谓一片坦荡。
可是书生子弟身上多有盲目的愚忠,那就是奉圣人的言语为圭臬,仿佛觉得完全遵照圣人旨意就是忠君爱国。
可笑的是,他所忠的君,心里正谋划着如何把他身后的宋家扳倒。世家已经是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谢枢最终没有再推辞,只好继续担任尚书令一职。
只是,为了彻底撇清与谢家的关系,谢枢再次陈词改姓之意,求圣人准许他将谢姓改为杨姓。陆贾没道理在这等小事上拒绝他,很快答应了。
从此,世上再没谢枢,随即多出来的,是一个叫杨枢的人。
沉杉堂。
谢枢果然按照约定让人把青桐带来。青桐看到自家小姐平安无虞站在自己身前,眼泪汪汪就要往下掉。
李妙善显然也没比她好多少,主仆二人欣喜之余忍不住面对面哭起来。待哭够了,李妙善才让旁边站着的云霞云谷叫出去,称她跟青桐久不见面,有些体己话要说。
她被困在北苑太久,迫切想要知道外面的局势。青桐自然是一五一十告诉李妙善,与先前谢枢跟她说的大差不差。
“小姐,夫人曾偷偷给奴婢传过信,她说以后小姐若想脱身,就去归元寺找一个法号‘慧能’的和尚,他与谢家有着极大的渊源”,青桐知道地方不安全,小心翼翼压低声音对李妙善道。
“姑母她们真的还活着?”李妙善听到青桐的话,忍不住拔高声音问。旋即意识到自己太激动,忙捂住嘴巴警惕看一眼紧闭的房门。
“正是”。
“那她们知道我是被谢枢藏起来的是吗?”
青桐点点头,“只是赵家还不知道。夫人能力又有限,私底下派人差点把长安城都搜了底朝天,都没有发现小姐的踪迹,后来只好不了了之”。
“那她们又为何要设计这场大火?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青桐却皱眉摇摇头,“这个奴婢也不知,夫人并未跟奴婢说”。
虽然不知道姑母为何突然消失,但是眼下她已经掌握了很多有用的信息,如此一来也不至于像先前那样摸着石头过河。
青桐说完这些,看着小姐清瘦的脸,忍不住心疼问道:“小姐,您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他有没有为难你?”
李妙善知道这丫头心里担心,笑着捏她脸,“他这几个月一直在边关,也是这几天才回来,所以也算不上多为难”。
除了要配合他某些毫无节制的房事和应对他随时随地的发疯。
眼下,姑母脱离了他的钳制,她也不用为了姑母被迫待在谢枢身边。青桐看到小姐眼里闪耀的光芒,想了想又继续道:“小姐,还有一件事奴婢忘了跟您说”。
“什么事?”
“赵小姐就要嫁人了,婚期定在腊月初八,就是这几天的事儿”。
青桐这段时间一直待在赵家,亲眼见着先前意气风发的赵柯怎么一步步变得颓丧,赵小姐也哭过几回,带着人出去没日没夜地找。终究希望一次次落空。
说到赵含笑,李妙善不由得想到赵柯,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是没事人一般,还是依照家人安排继续相看下一任妻子?
青桐看到小姐显然黯淡下去的眼眸,自然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如实道:“赵家老爷和夫人一开始还配合着人找您,时间一长见您如人间蒸发一般,也逐渐泄了气”。
“后来便想撺掇赵公子跟小姐和离,把名义上代替小姐出嫁的人送走,好物色下一任儿媳”。这些李妙善都听谢枢说过,心里没有多大的波澜。
人性不就是这样的吗?
“只是赵公子说什么不肯答应,日日夜夜饮酒企图麻痹自己,清醒时候就跟赵老爷和夫人吵个不停”。身上完全没了书生的意气风发。
整个人变得颓靡不堪。
李妙善听完后,背对着青桐久久不说话。良久后才叹息一声,“我跟他,终究有缘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