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喝下去的药有安神作用,李妙善方才又哭了许久,早已累得不行,跟柳氏聊了几句便眼皮打架睡着了。
柳氏回过头看躺在床上的女子,头歪在自己身侧。即使处在沉睡中,眉头也笼罩着愁态,心里叹一口气。
把她的手小心放回被子里,起身随着庆嬷嬷一同出去。刚走到院门口,便碰到闻声而来的谢柔。谢柔眼下一片青黑,显而易见昨晚上也没睡好。
见到柳氏出来,谢柔忙过来拉着她手询问:“阿娘,瑶儿妹妹的身子如何了?”柳氏看到女儿眼底的关切与担忧,轻拍对方手道:“不用担心,现下已经好多了”。
“女儿方才听说她醒了,想着来探望一二。毕竟昨晚的事都是因我而起”,谢柔垂下眼帘,斟酌开口,声音中满是自责。
“瑶儿现在刚睡着,你要探望还是改个时间罢”,柳氏看着她身上流露出来的小心翼翼,摸着女儿头发安慰:
“这怎能说是因你而起?你跟瑶儿去探望谢枢纯属一片好心,谁又能想到这疯子能干出这样疯癫的事儿?不说你们,着实把我也吓一跳”。
听着柳氏的话,谢柔声音也忍不住哽咽。说到底她还只是一个没见过大风大浪的女子,心中即使有几分主见,然而在昨晚那等惊惧的环境下还是被吓得够呛,眼下尚且心有余悸。
她抱着柳氏,窝在她怀里小声哭着:“阿娘,我昨晚差点被吓死了”。她当时真该听从春分的建议不出门,现在回想起昨晚癫狂的谢枢把瑶儿妹妹抱怀里,又是哭又是笑,眼中带着狠厉偏执。谢柔就感觉背后一阵阵发凉。
后来看到瑶儿失去意识,如秋日的落叶一般悄无声息倒在谢枢怀里,谢柔更是吓得腿都软了。是她执意撺掇瑶儿出门探望,要是瑶儿出了什么事,她的心一辈子也难安。
还好,还好她身子无大碍。
“阿娘”,谢柔环视四周片刻,犹豫许久还是小心翼翼开口:“二弟昨晚怎么了?”看他那个样子,绝不是单纯发疯病那样简单。
说到谢枢,柳氏眼里闪过几丝厌恶,皱着眉头轻蔑道:“娘也不知,听说昨晚他回到远山居,说什么也不让太医近身,怕不是得了什么疯病”。
“毕竟他那个娘也疯癫过好长一段时间,时常想自杀寻死,他作为儿子患上这种病也不足为奇”。
“可是女儿昨晚看着不像患疯病那么简单”,谢柔仔细回想着昨晚的情况,当时大雨瓢泼,她原本抱着瑶儿,却被谢枢一股大力推到旁边,差点撞倒石柱子。
却见那披头散发的男人狠狠抱住瑶儿,雨水混着他脸上的泪水,眼里满是疯狂的占有和疯狂,哭笑着喊她“瑶儿”。似乎是久别重逢的情人之间的呢喃。
就谢柔所知,瑶儿生活中跟谢枢从无瓜葛,顶多只是在府中碰面几次。
却不料对方亲切地喊着瑶儿,眼里的痴迷、沉沦和失而复得,真真切切出现在他脸上。
而再反观瑶儿这边,她似乎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恐惧。在男人怀里又是尖叫又是挣扎近乎发疯的人,全然失了平日的沉稳平和。
她从未见过瑶儿如此失态,也知道瑶儿不是那等受不住惊吓的性子。
当年她曾亲眼目睹瑶儿和赵含笑出门玩,她们两个闺阁女子,居然敢徒手抓起地上的死蛇逗弄对方,下一秒又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嬉笑玩乐。
因此,看着同样异于寻常的二人,谢柔心中隐隐有猜测:瑶儿跟二弟之间定有着常人不知道的渊源。
柳氏冷哼一声,眼底都是怒意和不屑一顾:“管他得了什么病,总归与我无关,他敢如此轻薄瑶儿,要不是侯爷在场,我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胆敢如此欺负瑶儿,是当她这个当家主母不存在吗?
“阿娘莫气,为这样的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得”,谢柔拍拍母亲后背为其顺气,声音柔和安慰:
“再怎么说他都是谢府二公子,若您要处置他,不止祖父不答应,不出几天整个长安城都会传遍此事”。
“阿娘行事前一定要三四而后行”,谢柔说完,声音隐在风中,隐约带着几分鼻音哽咽。她心中不由得自嘲,阿娘对瑶儿妹妹比自己女儿还要上心万倍。
听完谢柔的话,柳氏面容稍稍平和,其实方才她也是气急败坏之下才说的,要说她处置谢枢,目前还没有这个权力。
“允儿呢?他病情如何?”柳氏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儿子,屡次不是恰巧碰上谢允不在家就是她没空。
“允弟身子已好多了,昨天我还看到他出门来着”,谢柔轻声说着,手掌不知不觉微微攥紧,尾音泄露出她心中的嫉妒。
“那就好,那就好”,柳氏抚自己心口顺一口气,声音也带了几分明快:“他能好好的,将来继承世子之位,到时候娶一长安贵女为妻育女生儿,娘也就能放心了”。
紧跟着又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话题都是围绕着谢允展开。柳氏说到自己儿子的得意处,丝毫没意识到女儿脸色愈加晦暗。
待庆嬷嬷出声提醒她李妙善的婚宴名单还未整理好,柳氏才止住话头,主仆二人终于离去。
谢柔抿唇,眼眶湿润,眼底些许带着委屈。春分守在旁边心中也十分不得劲儿,嘟囔着抱怨:
“夫人也真是的,眼里只有世子和表小姐两个人,明明大小姐才是她的亲生女儿,却能偏心至此”。
“她记得表小姐不日就要出嫁,却不记得还有一个年近二十的女儿,旁的人家都是爹娘帮忙物色女婿,如今主君对儿女不闻不问也就算了,夫人这个当家主母竟也狠得下心来”。
“住嘴!”戳到伤疤处,谢柔恼羞成怒呵斥,胸口被气得上下起伏。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知道阿娘的偏心。
可是,这么多年不也熬过来了?每每看见瑶儿和允弟坐在母亲身边,谢柔就仿佛被针扎到眼睛一阵阵绵密的疼。她在谢家,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李妙善才是阿娘的亲生女儿,否则阿娘怎么会对她这么好呢?只有自己,她自己才是这个家实实在在的外人。
谢柔心中酸涩,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待重新睁开眼时,已恢复一片清明。她微哑着艰涩的声音道:
“允弟是男子,又是侯府的世子,你也知晓这个世道确实对男子多厚爱,而对女子多有苛责,阿娘偏心允弟理所当然”。
“那表小姐呢?她跟咱们家非亲非故,夫人不也更偏心她?”春分所说的恰恰是谢柔心中的伤疤。
谢柔也不解,明明自己才是娘亲的亲生女儿,可娘亲却常常忽略她的感受,去偏爱一个外人。
难道不是外人吗?明威将军只是柳家的义子,与阿娘仅仅是义兄妹关系。她们一个姓李,一个姓谢,并不是血亲。谢柔至今不明白,阿娘为何连这样浅显的亲疏关系都分不清?
譬如当年,长安城痘疫突发,谢府上下也有不少人患病,当时瑶儿初来谢家身子骨极弱,好巧不巧也正好染上。
阿娘不顾自身安危,居然去云山居亲自照顾李妙善起居,衣不解带直至对方痊愈。
而对她这个女儿却不闻不问。当时谢柔看着身边伺候的人一个个相继倒下,被关在一个单独的地方隔离。
她心中怕得要死,面前是无尽的黑暗,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被水底的海草缠住,任凭如何努力都挣脱不了那种绝望恐惧。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呼吸一点点变弱,直至渺茫。
心中不断有声音提醒她:她就快要死了!而她是死是活并没有人在意!
没有人真心关心过她,没有一个人。这是多么大的悲哀。
谢柔感到深深的无力,阿娘的生活全被允弟和李妙善占据着。就如现在,离李妙善的婚期不过余月,阿娘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生怕漏了什么。
却未曾想起她这个亲生女儿今年已经快二十岁,再不嫁出去都成大姑娘了。
谢柔紧咬嘴唇,抬头望天。罢了,心中不曾抱有期待就不会失望。她自己的人生应该把握在自己手上,没必要一味地依赖旁人,即使是自己的生身父母。
昨夜的雨刚刚下完,眼下骄阳正好。
远山居。
谢枢一夜未睡,自昨夜把瑶儿送回院子又应付好谢敬仪之后,他就一直在玫瑰椅上坐着,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面前摇晃的烛火,身子未曾挪动半分。
夜色像浓重的漩涡把人吸裹进去,又值瓢泼大雨,不时传来几声闷雷巨响,闪电透过窗棂映射到他身上,照出他苍白如纸的脸色。
他一身湿透的里衣还未更换,头发杂乱无章披散,还往地上滴着水。滴答滴答,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道水痕。
可谢枢却浑然不知,眼底的狂喜和激动还未曾消去。他不断掐着自己胳膊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自己清醒,清醒认识到自己如今已重活一世。
这一世,瑶儿还好好待在谢府,待在他身边,他们二人并没有阴阳两隔。这一次,他绝不会给瑶儿郁郁寡欢直至香消玉殒的机会。
他要给瑶儿荣华富贵,无上的荣耀和权力,让世人艳羡。没有人不喜欢权力,他相信到时候瑶儿定会喜欢这份礼物。
瑶儿,你放心,这一世你还是我的妻。
谢枢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对着烛光低声呢喃,眼神带着坚定。
黑暗中,是他那张偏执狰狞的脸。
……
李妙善睡了一早上,终于在将近午时醒来。青桐一直陪在她身边不敢有丝毫松懈。见人醒来忙惊喜喊道:“小姐您醒了?现下还觉得身子哪里不舒服吗?”
李妙善轻轻摇头。
“那小姐定是肚子饿了,奴婢让人把准备好的饭食呈上来如何?”
李妙善本不想吃,看见青桐期待的脸,最终还是点了头。
李妙善肠胃本就不好,眼下又生着病,呈上来的饭食都是以清淡为主。她小口喝着青桐喂上来的莲子薏米粥,犹豫了片刻,终于沙哑着声音开口:
“他……如何?”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青桐略微皱眉,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恨:“听夫人说是得了病,所以大晚上才会疯疯癫癫”。
“太医给他看过了吗?”李妙善觉得谢枢绝不仅仅是“疯病”这么简单,直起身子焦急问着。
“这……听说没有,他一直不让太医近身,侯爷还为此大发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