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的斗篷下，魔族睁开眼，她长着和艾秋南一样的角，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脸。

她是凯尔慕的姐妹，如今仅存的魔族之一。

凯尔慕：“你丈夫还活着吗？”

艾秋南在她身边坐下来：“早就死了。”

凯尔慕嘲笑她：“那你还呆在王国干什么？”

艾秋南用手指轻抚粗糙的土地：“和你一样。”

她在等待死去。

艾秋南看向眼前的世界，荒凉，空无一物，却让她无比安心。

她感觉神奇，告别遗迹海数十年后再回到这里，她竟然还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

在祖母的乐园中，魔族永远都在沉睡。

但总有想要醒过来的生命，他们憧憬着外面的世界，想远离魔族遗迹海。

狩猎和开辟是魔族的本性。

祖母无法改变这一切。

离开遗迹海的魔族仍然会渴望争端和杀戮，他们一边压抑自己的本性，一边希望自己终有一天能再出征。所有的魔族都是如此。

艾秋南看着自己的手掌，她长着最为锋利的爪，是魔族中典型的好战派。她的名字出自象征爪的词语，“Aicvn”，意为锋利，祖母喜欢叫她爱希文，在离开遗迹海之前，她也一直用这名字。

后来她出逃遗迹海，抵达王国南疆后，这名字就钝了。

魔族向来会喜欢在名字里加上自己的属地，比如她现在的，就是在原先的名字中加上了代表南部属地的“N”。所有诞生在南部的魔族都可以同属这个姓，他们为了家乡而战，血脉中流淌着同一份炽热。

但时间和命运消磨一切。

祖母以为她是想要自由，想要丈夫的生命。

艾秋南朝着空中呼气，这里的空气不会凝成水雾，只有微弱的风从寂静的遗迹海中吹来。

在遗迹海的这座断桥后，就是魔族的乐园，乐园如此虚幻。

遗迹海外，夺走魔族性命的渊海中充斥着死去的冤魂，到处都能看见迷惘的虚影。

可这些虚影才是真实。

艾秋南想看到真实。

“你知道吗，”艾秋南对凯尔慕说，“在乐园中我从来没见过日出。”

凯尔慕偏着脑袋看她。

“到了谷宁之后，我每一天都能看见日出，那是一座以日出命名的都市。”艾秋南想起那里，忽然笑起来，“不，或许不能称作都市。”

“这不是挺好的么。”凯尔慕盯着她的姐姐，“你看上去过得不错。”

“我挺喜欢那里。”

“你要回去吗？”

艾秋南看着面前的世界，云雾从海的一边飘过来。

她发觉自己有些怀念了。

“不知道，”艾秋南笑着说，“或许吧。”

*

听完格莉娜的讲述，林可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她好像没有办法对赛琳德和凯尔慕的事做出任何评价。

思来想去，一句话从她嘴里滑出：“你认为幻境应该存在吗？”

“为什么不能？”格莉娜笑道，“我不就在这里吗？”

“可是，还有更多的灵魂因此感到痛苦。”

你不也因此日日夜夜不得解脱吗？

而且被囚于遗迹海的魔族也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他们遵循自己的本能，怀抱着为神征战的愿望，离开族地去到人类的帝国。在那片土地上，其中的一些与人类相爱，于是诞下子嗣。

林可好像看到一场无法命名的诅咒，她看见无数的痛苦，这痛苦犹如癌症，从魔族的海域扩散到人类的国土。

她看到已死去的灵魂被束缚在僵死的城堡中，欺骗自己说，这是乐园。

然而没有任何生灵因此获得解放。

延长时间后换来的生活好像被施加了成倍的痛苦，林可无法再以最初的视角来看乐园中的魔族。

是对是错于魔族的现状毫无意义，林可想自己应该问问他们是否想离开幻境的牢笼，她在原地发愣，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幼稚。

她有什么能力让魔族得到解放？

一只手伸来，细细地摩挲林可的眼角。

“如果你想，”翼族说，“你可以做到一切事情，包括打碎所有的幻境。”

此时林可还没有意识到格莉娜这句话是什么含义。

她只觉得自己从这句话中得到了勇气。

“我可以去尝试吗？”她眼中聚着泪水，似乎是马上就要滴下来。

格莉娜温和地看着她：“当然。”

林可的心跳加快了。

格莉娜继续说：“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用考虑它的后果，我会给你所有的帮助，直到实现你的愿望。”

格莉娜没有阻止她的离开，对格莉娜来说，今天她们相处的时间已经足够多，多到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可以依靠这段回忆度过难捱的时间。

林可告别格莉娜后，通过哈度再度回到存放魔族魂灵的乐园。

三度来到乐园，她的心态已经完全不一样。

如今看着面前的魔山魔海，她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喂！”

就是不知道这里的魔族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喂！人族的小姑娘！”

人族的小姑娘是——喂！怎么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啊！

林可猛地回头，果不其然又看了那个水果店老板！

他的皮肤和体型实在很好认，虽然魔族里有一大半都是深色皮肤，不过有他皮肤质感这么漂亮的可不多！

林可跑到他面前。

现在在乐园里看见熟魔倒有些像个地狱笑话了。

但林可还是觉得开心。

林可刚一站定，就被他揉了一把脑袋。

这过于自来熟的魔族对林可说：“怎么，又迷路了？还是说你离开乐园之后发现自己丢了东西，又回来了？”

林可摇头，在魔族的注视下又点了点头。

她不太好意思地背着手，无法说出自己的目的，只好含糊过去：“我……回来看看。”

魔族失笑：“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他们站在原地对话的这短暂的时间，一旁魔群中传来一阵无法忽视的骚乱，声音尖锐吵闹，好像有谁在里面怒吼，又被其他魔族一齐压了下去。

林可望过去，才发现那中间被围着的魔族看起来有点眼熟。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魔，但在见到他的那瞬，林可觉得悲哀。

“他啊。”魔族单手撑着腰，语气平淡，“醒过来之后就闹着要出去，但是祖母肯定是不允许的。”

林可意外：“醒过来之后要出去？”

魔族颇为为难地挠头：“对。他说什么要去见自己的爱人，还有个襁褓中的女儿要养，他得马上回前线之类乱七八糟的话，这种魔族我见多了，过两天又会什么都不记得。”

林可心中一动。

这话听上去好像更耳熟了。

当初莫南说要把拉奈和她的父亲一并带回遗迹海，如果莫南和她一样早就抵达了乐园，那他带回的那两具魔族遗体是不是也会在乐园中复活？

林可心中痒痒的，她有些期待看见拉奈复活。如果魔族们能在死后重逢，是不是也意味着赛琳德不是错误的？

身边魔族见她这幅模样，奇怪地问：“你认识他？”

林可熄火：“不认识。”

她只认识拉奈，她那位战绩显赫的父亲自己一面都没见过，甚至连长什么样子都看不见。

在她犹豫的时候，魔群中的那只发疯的魔族忽然冲破包围圈，朝着林可这边就扑过来，林可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自己还没能做出反应，水果店老板直接伸手将她打横捞起。

“哇，真疯啊。”他感慨，“不知道他还记得什么，反应这么大。”

林可被他夹在胳膊下，感觉自己被翻了半圈。

现在她脚不着地悬在空中，灵魂被甩出去半米，等那魔族跑远了才缓慢回神。

“他这是怎么了？”林可咳了两声。

她拍拍老板，让他把自己放下来。

“他啊，”魔族松手，让林可自然下落，“估计是受不了来到乐园这刺激，意识到自己再也出不去了吧。”

“……他还有记忆吗？”

魔族回头，表情平静：“什么记忆？”

林可站在原地，她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露怯。

如果这只魔族也因为自己说错话突然生气暴起，那自己真的没有办法，只有央求哈度再保自己一命了。

魔族都是疯子。

林可在内心想。

其实自己其实可以离开这幻境，离开魔族麻烦的宿命轮回漩涡，离开赛琳德留下的罪。

可是格莉娜还在这里。

她说自己是格莉尼丝的过去，那身为翼族的她，为何会被囚困于魔族遗迹海？

在格莉娜口中，格莉尼丝就像无情道修士一样，把自己的心魔斩于凡间。格莉娜被截断双腿，摆放在乐园顶部的洞窟。

第一次见她时，林可还以为这是谁放在这里的等身水晶手办。

可格莉娜不是，她有自己的思想，与格莉尼丝的性格也大相径庭。

而她所在的地方，是需要重走一条隐秘道路才能抵达的，专为她而做的“牢笼”。

在这笼中，有无数格莉娜的幻影。

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让格莉尼丝丢弃她所有过去？

这和魔族的乐园有关吗，还是说和构建乐园的圣物哈度有关？

林可有种预感，如果今天自己在这里放弃，那么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无法真正了解格莉尼丝的想法。

她会被这只固执己见的小鸟一直蒙蔽，直到走向故事终局。

林可不勇敢，她害怕与人发生冲突，又天真地希望一切都好。

她希望所有人都能顺着本心，达成自己的愿望。

所以她向面前的魔族发问，林可反复地深呼吸，在心底祈祷。

她抬起头，对着魔族说：“在来到乐园之前的记忆。”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第 5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