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私自动用圣物，奥威尔前大神官伊莉斯·康德奈即日起被判有罪。

处以死刑。

这是神降第三日。

*

神降第三日前夕。

林可回来之前，拉奈短暂地苏醒了一段时间。她显然吃不下东西，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莫南依照纳鹤医生的嘱托，用魔族褪下的角磨成粉，和草药一起配好，做成仪式用的蜡烛。

这种魔法蜡烛所用的草药只有纳鹤医生有，每年她都会从王都寄一些过来，但今年还没有。

伊莉斯在秋祭前去王都拜访过她一次，那一次不知纳鹤医生和她说了什么，再回来以后她来见拉奈的次数就变多了。

莫南隐隐约约察觉到，拉奈的病情或许已经加重到医生都无法插手的阶段。但他还是按照以前的嘱托，给拉奈喂药，擦身体，准备清淡容易消化的饮食。

可是蜡烛越来越不起作用，拉奈昏迷的时间也渐渐变长。

午饭前，莫南又一次打开她的房门。拉奈整条手臂开始变得青紫，呼吸也被压抑住了一样，“喝”、“喝”地艰难喘息。

莫南跑过去，她手腕上竟还戴着那条手链！

“你！”

魔族又惊又气。

他连忙从拉奈手腕上把镀金的手链解下来，但那条手链缠得太紧，一时间，拉奈的表情更加狰狞。

“这可恶的——！”

莫南赤红色的瞳孔缩成线，下一刻，手链断裂。

莫南直接将它从窗户扔出去，等他再去看拉奈的表情时，对方已经恢复了平静，而那条青紫色的手臂也缓缓干瘪下来。

莫南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片刻后，他失力地倒在地上。魔族蜷缩起来，用手臂将自己圈起，他抓挠自己脖颈后的皮肤，妄图以疼痛遏制情绪。

但是他失败了。莫南瘫倒在拉奈床前，听到对方逐渐微弱的呼吸，无声地、嘶哑地痛哭。

……

林可回到这里的时候，拉奈正在问莫南：“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是什么时间？”她的声音很小，如同幼兽的呻·吟，“到第三天、了吗？”

莫南小声告诉她，过了黎明就是神降第三日。

他要拉奈再坚持一下。

林可轻轻地敲门，但是莫南没有回头。

拉奈比他更敏锐。注意到林可的到来，她虚弱笑笑。

“你去休息会儿吧。”她对莫南说。

莫南拒绝她：“我不要。”

林可见此，退出去一步，过了一会儿莫南开门出来。林可看见他眼角有泪痕，颜色似血。

莫南说，拉奈让你进去，她有事告诉你。

说罢，他推门离开。林可的视线追着他离开屋子，她想，或许莫南会发疯一样在城里奔跑，要去找某个人，或者某种药。

林可察觉不妙，她走到拉奈的床边，床单上沿着人体的形状，渗出一圈黑紫色的痕迹。

林可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痕迹。像是灰色的汗，又比汗水更加清透，它们在不久之后就会挥发，然后在衣服上留下一个难以清洗的痕迹。

拉奈睁开眼，看着她，突然问：“妈妈还是没有来吗？”

拉奈其实比林可更加清楚伊莉斯什么时候会回来。但是她的意识已经不清楚了。现在说出口的都是糊涂话。

拉奈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差，这让林可不得不怀疑，昨天的拉奈是突然好起来的，人在生命最后会有这样的某一刻，突然清醒过来，做想做的事，见想见的人。

林可不知道伊莉斯什么时候会来。

格莉尼丝向她说明，伊莉斯·康德奈要用神殿的圣物换回拉奈的生命，神殿自然不会允许她这样做。

即使她真的成功了，那样相当于是用自己的性命换拉奈的性命。祭祀日后，伊莉斯会被神殿抓捕回去，同时收缴掉她私藏的圣物。

拉奈能不能活着还未知，即便她真的摆脱了遗迹病，也无法继续在奥威尔生活。

人类的国土不会容忍背叛神的罪人，拉奈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孕育她另一半血脉的地方，魔族的族地，俗称遗迹海的地方。

这片土地和折磨她的疾病拥有相同的名字，如果拉奈最后真的能去陌生的家乡，那她会怀着怎样的心情想念拯救自己，又被判处有罪的母亲？

“对不起……林可。”

“……嗯？”

“我把你的手链弄丢了。”

“没关系的。”林可坐在她床前的地板上，只有这样她才能接近这具小小的躯体，她用手背去贴拉奈的脸颊，感受她逐渐失温。

冰冷好像和死亡很接近。

遗体会存放在冰冷的地方，病人会失去温度，寒冷的地方会缺少生物。

林可在想象一种可能，为拉奈而活的那个女人有没有可能真的能拿来神的权杖，换回她的女儿的生命，然后她们一起前往梦中的遗迹海，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这种想象就好像她能够回到自己的祖国，自己的世界一样，好像遥不可及，但要是真的能够实现，那总要去实现。

水珠从她的脸颊上滑落，拉奈睁着眼，眼睑颤抖。

“好烫啊。”她轻声说，“林可，别哭了。”

林可点头，从她的床前撤走。

她由衷地希望伊莉斯的目标能实现，希望拉奈能恢复健康。

但是一直等到月色再次洒满整个房间，圣殿都没有传来消息。

莫南从城里回来，他让林可躲好，最好不要掺和他们的事。

但林可还是固执地待在原地，她对莫南说：“万一呢？如果伊莉斯真的能赶回来，那不正说明我在这里是对的吗？”

毕竟她是伊莉斯口中的希望，是神谕所说的“南光”。如果能有一件事可以让她来协助，即使危险又怎么样？

……

这是她第三次见伊莉斯。

第一次，伊莉斯站在高高的祭坛上，朝混沌扭曲的神像跪拜，而后不久，她在隔壁的神殿受到了大神官的召见。

第二次，伊莉斯蒙着灰色的斗篷从一侧冲出来，将自己打晕在地。

林可在那家伙的身上闻到了她很难忘记的气味，所以后来，她一下子就意识到在拉奈门前袭击自己的是她的母亲。

伊莉斯的气味其实很好辨认，她有种不同于格莉尼丝的“冷淡”的味道。

这种味道源自她日日夜夜待着的地方——摆放着线香和鲜花的奥威尔神殿。

这一次，又是这条深巷。

伊莉斯·康德奈穿着纯白的神司服，全身未经修饰，只用一块昂贵的布裁剪，白色的神司服犹如翼族的羽翼，银白色的月华在上面流淌而过。

她再一次跑来，羽翼翻飞，林可看见她怀里抱着一只灰扑扑的箱子。伊莉斯脚步踉跄，她来不及感到痛苦，下一刻，伊莉斯仿佛预料到什么，死死睁大眼。

将手中的匣子用力掷出！

林可猛地反应过来，那是装着圣物蛇杖的圣匣！！！

在她的视野角落，一个很远的距离外，高楼顶部亮起的一圈光点。

林可用力向前扑出。

而白色的、银白的光从伊莉斯背后浮现，他们先是出现，而后才显现出轨迹。

……

拉奈小小的，灰色的角，深深植入轻薄透明的皮肤中。

这是她一半身体是魔族的象征。

莫南轻轻拨开拉奈的额发。

她在梦中沉睡，丝毫看不出已经无法再醒来。

树根一般的丝线植入她的大脑，灰色的浓浆在里面涌动，它开始代替血液，代替胆汁，代替每一种液体。拉奈的口中溢出黑水，莫南一刻不停地帮她擦拭，但如何也擦不干净。

拉奈会像每一个感染这种疾病的人一样死去。全身化为黑水，最后挥发干净，一点也不会剩下。

莫南机械地、用手指去触碰，他只能摸到湿滑的肌肤，失去之前的弹性，脆弱得像一张死面皮。

莫南从不在拉奈生病的时候碰她，他知道，遗迹病会让拉奈加倍得疼痛，她一步步失去对身体的掌控，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外面小小的世界，却连起床都费劲。

莫南只敢用衣服包裹手臂，然后让拉奈掌着，拉奈会自己起来，一边小口地吸气，一边哈哈地笑。

因为她比莫南长得快，以前也比他力气大。莫南在魔族中算个畸形儿，长得太慢，没什么力气。

拉奈总是说，我会成为战士，然后我来保护你。

他们从没有想过，还会有一天拉奈需要对方的帮助才能离开床铺。

薄被下，拉奈的身躯已经完全消失。她留下一个头颅，黑色的液体从眼眶溢出。她的眼珠在溶解。

莫南抱起她的头颅。

小心地把薄如纸片的身体揽在怀里。

奥威尔城的南边塔楼正在点篝火。

去年的这个时候，拉奈还能缠着绷带和他一起出门。她要爬到钟楼的最顶层，把腿伸到外面去吹风。

莫南就在她的身后，无奈地看着她。

拉奈说：“看，是神殿的烛火！”

它们接引生者入家园，遮掩月光铺就的死者的路。

莫南打开窗，脸上沾了拉奈黑色的血。

“拉奈，看，神殿的烛火。”

那烛火很漂亮，就像夏末初秋最后的烟火。

他想，如果拉奈信仰的神还有点良心，那就让她在最后这时刻复活。让祂可怜的信徒，在最后一刻还要受难的信徒复活。

神殿塔尖，冲天的篝火燃起，瞬间点亮整片天空。

……

白色的光像是烟花，又像是魔法的火。在伊莉斯隆起的背部上，如同一只银色的刺猬。

她先是内脏破碎，口中吐出血，然后是四肢，脖颈，最后是空中一颗孤独的头颅。

伊莉斯的头颅望着拉奈熄灭的窗，她的窗迟来地点亮一瞬，一个小女孩的影子浮现在窗前。

伊莉斯笑了，她残存的意识在最后这刻和拉奈重逢，她想，或许林可能让拉奈活下来。

她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她用七年时间担任神官，可神殿不允许他们供奉的神物用于私情，不允许苦难后还有奇迹出现，不允许母亲用生命献祭给神明，换回孩子的生命。

数百支银色的光箭剿灭了叛匪伊莉斯。

最后这一刻，才有白色的光点在钟楼边缘绽放。

装有神圣之物的箱箧在空中翻转，剿灭叛匪的光箭射穿它，然后刺中一条项链——

异世界的人类瞬间暴露在了圣匣笼罩的范围之中。

在最后的光中，箱箧被打开。

一阵能够撕裂整座奥威尔的可怖波动在此刻猛地示现。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 4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