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夜幕一降,烟火便窜上天,将黑夜再次照亮。扶绫坐在绿梅树下,手上拿着酒壶。
“怎么,段家吃年夜饭没带你一个?”温润柔和的嗓音响起。
扶绫转头望去,房门口一个紫衣男子负手而立,神清骨秀,姿容甚美。
“才酉时一刻,还没到饭点呢。”扶绫伸手勾了一根树枝,摘了一个花苞戴在耳边。“闻公子大过年的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闻不予将藏在身后的小灯笼拿出来,是小鹅灯。“新年夜,怎能孤零零的一个人过,要不要去醉仙阁跟我一起过年?”
扶绫喝了一口酒,酒水穿肠而过,“这么丑的灯笼也拿来送人?”
其实这灯笼不算丑,只是扶绫小时候老是被鹅追,最讨厌鹅这种动物。
“去不去?”闻不予问。
扶绫歪过头,“怎么,你娘要来了竟叫你愁到这个地步了?你不是最讨厌我了吗?”
“段家的饭还能比得过我醉仙阁的?”闻不予将小鹅灯扔进扶绫怀里,吓得她一下就跳了起来。扶绫跺了跺脚:“这灯还燃着呢!”
“又烧不死你。”闻不予冷眼道。
烟花升空,砰地一声炸开,红的绿的开得漫天。
扶绫抓着小木棍不停的转,小鹅灯被转得鹅爪乱飞。“你翻墙来的?”她歪着脑袋上下打量着,闻不予才不会走正门,还得递帖子,等着下人通传,再和段家人叙晤一番。
闻不予点点头。
扶绫带着他朝屋里走,“等我留书一封,免得到时候他们到处寻我。”
鞋靴点瓦,二人飞檐走壁来到醉仙阁。阁楼之上,已经摆好了一桌子美味佳肴。
香炉里点的是半月香,烟雾缓缓升起,勾起螺纹,长久不散。
“你怎么会来段家?”伙计端来水盆给闻不予净手,葱白一样的手指浸没在水里。
扶绫将小鹅灯随意地放在一边,粗糙的洗了个手,“清溪村被屠一事发突然,师父匆忙留下一句话,只叫我来临江段家躲着,随后便杳无音讯了。”
闻不予仍是漫不经心的擦拭着手上的水痕,扶绫已经按耐不住开始吃菜了。
“给段家兄妹治病是为什么?你可不是什么好人。”他斜睨着扶绫,轻笑一声说道。
这道盐水鸭格外对扶绫的口味,她将嘴巴里的鸭肉咽下去,“师父没给我留钱。”她喝了口酒,醇香的酒气自端起杯子的那一刻便能闻到,“一开始我也没想认真治的。”
闻不予拿起筷子,嗤笑一声,“你师父交给你什么任务了?能让你大发善心,决定帮段家把那两个废掉的孩子扶起来?”
扶绫抬起头,闻不予还是和从前一样瞧不起所有人啊。
“你今天心情这么好?说这么多话?”
“看见你过得一般我心情就好。”他慢条斯理夹了个青菜叶放进碗里,然后才用筷子夹起来送到嘴巴里开始咀嚼。
屋里的烛台放得很远,还只有寥寥几个,一点也不亮堂。只有窗外烟花绽放之时,明亮的光才能照进来。
明月高悬,烟火暂歇。在昏暗的房间里,扶绫看不清闻不予的神色,只瞧见一双眼睛,冷冷的。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过得不好了?”扶绫放下筷子,“我在段家那可是被奉为上宾,挣了不少呢。”
她双手撑脸,脸颊上的肉挤在手边,“你是不是喜欢我?”
闻不予动作一顿,被扶绫的话吓得差点呛到。他咳了两声,喝了口酒,“快给自己把把脉吧。”
“小时候我就怀疑过,你老是见不得我好,又见不得我被欺负的,这分明就是爱情!”扶绫越想越绝对自己简直就是聪明绝顶,话本子都是这样写的。
闻不予皱着眉头,难得的舍弃了平日里那副贵公子的模样,翻了个白眼。
在某种程度上,他和扶绫是一种人,没有父母亲缘的人。
扶绫是被亲爹亲娘丢在路边的孩子,这个过程是她师父亲眼所见。那时,她师父还是沧浪阁阁主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女宋蕴,忙着肆意江湖,惩奸除恶。
宋蕴抱着孩子追了上去,那对夫妇直截了当的开了口,说养不起这个孩子,叫宋蕴好人做到底,抱回去当个牲口养着,给口饭吃就行。
宋蕴冷眼望着两人,那对夫妇的穿着不算富贵,却远没到穷的给不起孩子一口饭吃的地步。一番调查后才知道,那对夫妇听信游方道士的谗言,说扶绫命格过硬,会挡了儿子的运势,必不可留。
那地方离沧浪阁十万八千里,离洛川山倒是很近。于是,扶绫就被送到了洛川山,交个闻不予的奶娘带着,留着以后长大了给闻不予当丫鬟使。
闻不予的身世也没多好,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鹤至韵化名作寻常女子与王易的长子王数有了一段露水情缘,面对爱人真心求娶她不愿弃了万婵宗大弟子转头进了王家做一个寻常妇人,王数也不明白她怎会拒了做王家长媳的机会,二人因此闹得不痛快。
鹤至韵不懂为什么王数不能抛开王家,她能说出退隐江湖,和他做一对浪迹江湖的野鸳鸯这种话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王数也不懂怎会有人能说出叫人舍掉荣华这样的话。
几个月后,他们的孩子出生了。
若叫外界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便会阻碍了鹤至韵在万婵宗的立足之地,她万万不能将他留在身边。可那时,闻不予的爹已经在准备着婚事,只能将他送到祖父手中。
可谁都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把闻不予放在家里,只能送到这山高路远的洛川山。一直到王易辞官,来到泾阳养老,闻不予才见到这世上第一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
鹤至韵忙着名扬四海,王数娶了高官之女,有了另外的孩子。没有人在意闻不予,他的名字还是自己翻书给自己取的,连姓也是自己定下的。
在闻不予和扶绫都没人要,只有奶娘带着的时候,他们的关系还算可以。
后来沧浪阁灭门,宋蕴重伤出逃,书信一封请求万婵宗收留遭拒,只剩下鹤至韵愿意给她提供一个养伤的地方。
宋蕴又见到了当年那个襁褓里不停哭泣的女婴,岁月荏苒,时光匆匆,那孩子已经能说会道了。
她摸着孩子的鬓发,那女童脆生生的叫她“恩人姐姐”,跟在丫鬟后面给她端茶倒水,还抱着她的腿说“喜欢姐姐”。在宋蕴披麻戴孝的那些日子里,扶绫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扶绫和闻不予不一样了。
她有了一个对自己好的师父,全力教养着。而闻不予在祖父手下,顶着一个徒弟的名头和父亲做起平辈,没人喜欢他。就算再聪明,学得再多,也得不到青眼。
在那样的岁月里,闻不予的心里开始滋养出对亲人的恨意,恨他们哪怕一点点关心都不愿意给予自己。
他嫉妒,凭什么丫鬟命的扶绫能过得这么好。后来读的书多了,他知道自己的内心有不好的东西在茁壮生长,他无法停止对父母的那一份,只能在控制不住对扶绫恶语相向后又对她好,就为了弥补刚刚释放出去的恶意。
他的这种心思,扶绫不懂,他也不可能说给扶绫听。
“你师父有可能在衡川,那里有沧浪剑谱残本的消息。”闻不予说。
衡川,自临江出发最少半月的路程。
沧浪剑谱流失在外,那是宗门最重要的东西了,师父怎么会孤身去寻?
扶绫举着筷子,“我师父送来消息,叫我借势扬名。”
“难怪你大张旗鼓送我梅花,原来真是来找骂的。”闻不予挑了挑眉,一下就猜到了扶绫的用意,“段家知道你师父还在世的消息吗?”
扶绫摇摇头,将昨日与段宗繁的对话尽数告知。闻不予听完不禁大笑三声,“这段家终究是吃了顾虑太多的亏,沧浪阁加上你就只剩下两个人,竟叫你这么诓骗了。”
他朝前凑了凑,仔细打量着扶绫,“这多年的榆木脑袋总算是磨出点东西了,你除了一身医术以外也算是有点用了。”
“去你的榆木脑袋,我只是读不太懂你那些诗文,没你想的那么笨。”扶绫将筷子一扔,“段家久不问事世,你娘如今也想与他们结盟,我自然是顺势而为,做千泊剑的同党。”
闻不予听见她娘相关的事情便心生不悦,“她如今自身难保,你们的同盟并不牢靠。”
“就我一个人的沧浪阁,你指望我跟他们真结盟?要结盟,我来临江的第一天就表明身份了,还用得着等着段宗繁回家揭穿我的身份?不过是虚张声势一下,为着以后做盘算罢了。”月色萧寒,扶绫转头望向窗外,“等治好了段家兄妹,我就要离开临江了。”
“去哪?”
“一路北上,去找我师父。”
扶绫都盘算好了,师父既然能回清溪村给她留下任务,那必然也表明了行踪,不可能叫她一直在段家像没头苍蝇一样的待在那儿。段家的人没找到线索,她就自己回去找。
闻不予朝着她视线的方向望去,明月高悬,“那时候我刚好闲着,和你一起去。”
“你娘让的?”
闻不予皱眉,“我不去就得受她指使。”
多年过去,闻不予母子的关系依旧势同水火。
“花我的钱。”闻不予补充道。
“行。”
一听这话扶绫就来劲了,本来还担心段家挣的钱路上不够她好吃好喝的,有闻不予当冤大头还担心个狗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