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登基。
纪璋即位后,颁布的第一则诏书,便显露出他较先帝更为果决狠厉的行事风格。
废太子流放虢州,沈维一案所涉诸人,尽数问斩。其门族亲属,九族之内,悉数籍没,三代不得仕。
此后凡有类似行径,皆依此例处置,不得宽贷。
但名册之外,皆赦无罪。
尚书府外原本昼夜巡守的武侯,也于一夜之间悄然撤去。
同时,纪璋又命吏部颁布盐引新章,盐、粮诸般民生要政,皆循此法施行。
众臣虽有异议,然新帝行事强硬,雷霆手段,诸郡亦只得奉诏而行。
一时之间,朝野噤声,人心惴惴,圣意难测,皆只是观望揣摩。
卫祀听闻圣旨那刻,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眼前一黑,险些站不住脚。
他强撑着没有倒下,喉咙里却像卡了块烧红的炭石,灼得他双眼血红。
顾虚白亦焦急,不顾尚书府外可能还有耳目盯梢,当即带卫祀入府,向父亲求助,是否还有转圜之机。
见到顾尚书的第一时间,卫祀跪倒在地,狠狠砸了几下头,一下比一下重,额上顿时鲜血直流。
他却像感受不到疼一般,直挺挺趴伏于地,声音嘶哑:“求您,救救我爹……我卫祀这一辈子,是他教我忠君,是他教我守法……我不信我爹会做那种事,我不信!”
顾尚书亦心有不忍,但和卫长信相好那伶人,才被关进大牢,就立刻招供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全抖了出去,
卫统领一世英名,偏就在“情”这一字上栽了跟头。
原配早逝,老眼昏花的他竟信了那烟花场里能有真情。
只因一次随驾南巡,被沈维以尽地主之谊为名,执意邀请去了绮梦阁。结果一曲《三生尽》,便将老统领的心都掏了去。
老鸨瞅准了时机,叫那伶人随他回京,安置在京城的望归楼中。
望归、忘归,老统领斥巨资,只为与他夜夜相伴。
几番耳鬓厮磨,连本都忘了,将人藏进府中小院,还屡屡徇私,擅开禁军后门,让他旁观操演、出入营地。
二人感情日益浓烈,老统领生了替他赎身之念。
未料没等来赎身契,等来的却是他们私下往来之书信要挟——更荒唐的是,那伶人竟是南夷出身。
堂堂禁军统领,年近花甲,不仅与一未及弱冠的青楼戏子暗通款曲,甚至隐有通敌之嫌。
此事若传出,定是声名扫地,军中威信荡然无存。
他至此方才惊觉,自己早已陷入沈维一党为他量身定制的罗网。
可偏那情人一句软语,一滴泪,又叫他心软了三分。
自此之后,他便被迫数次掩护沈维及那几大青楼间暗渡陈仓之腌臜事。一步一步,泥足深陷。
顾尚书去牢中探望旧友,望着昔日一身铮铮铁骨的老将,如今却枯坐牢中、憔悴佝偻,心中五味杂陈。
那卫统领却仿佛仍被困于旧梦之中,神色痴惘,甚至还念叨:“他还很年轻……别连累他……”
不知是被那戏子下了什么降头。
顾行止甚至想当着狱卒的面,狠狠给他一记耳光。
卫长信又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眼中竟涌起泪意,低声哀求:“行止,求你,莫要将此事告诉祀儿……他若知道,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男儿膝下有黄金,也不知道卫家两代父子,都什么德行,跪得这样利落。
顾行止只觉一口气横亘胸口,堵得生疼。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从今往后,卫长信不是你爹,你就是顾家的人。”
卫祀脸上血泪交织,咬着牙,语气几近绝望:“谢顾大人!”又磕了一个响头,随即踉跄起身,转身离去。
顾虚白神情复杂地看了顾行止一眼,低头恭敬一礼,亦随之离开。
归途中,二人一路无言。顾虚白知晓此刻任何劝慰都显得苍白,便只好沉默。
抵达客栈,卫祀闷声不吭,倒头就睡。顾虚白担心他做傻事,也不敢离开。
屋外黄昏将至,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约莫一个时辰后,卫祀忽然从床上坐起,嘴角勉强扯出个笑:“公子,要不陪我喝一杯吧,权当为我爹送行。”
“……好。”顾虚白叹了口气,点头。
二人前后脚下楼,不等落座,卫祀便扯了嗓子:“小二——两坛杏花白!”
刚送上来,他便“咣”一声揭开酒封,也不拿碗,就着坛口灌下去半坛。
“这碗——敬天子!”
这哪里是一碗的量,顾虚白皱眉,伸手去阻:“你慢点,不是说我陪你喝吗?”
卫祀猛地把酒坛子墩到桌上,一声巨响,引得旁桌纷纷侧目。
他上脸极快,顷刻脸上的红意,已自耳根一路蔓延至脖颈。
似又泄了气般,低声下气地咕哝:“是,公子……你也得喝……你陪我喝。”
于是伸手取碗,但那手抖得厉害,边倒边洒了一桌。
“我来吧。”顾虚白叹了口气。
卫祀却极其固执,一掌拍开。
顾虚白只得作罢,接过碗,抿了一口。
“公子。”卫祀不依,伸手便要去抬,“敬天子,当今圣上,您这一口,算什么?您难道也要对皇帝大不敬?”
“别——我哪儿敢。”顾虚白只得别开脸,仰头喝下半碗。
“好!这才爽快!”
卫祀又举起酒坛,“这第二碗——敬我爹!”
咕咚咕咚,又下去一半。
他喝得太急,边呛边灌,酒液从嘴角溢出,衣襟湿了一片。
顾虚白眉头紧蹙,今晚看来是难以善罢甘休了。
卫祀丢下空坛,喘了两口气,抬起头,眼睛紧盯顾虚白:“你说,我爹他,真干了那档子事?”
看着卫祀三尺男儿,眼里布满血丝,恨中有泪,顾虚白也不禁动容。
“不会的……”他道,仰头干了另外半碗,“统领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那瞬间的迟疑却被卫祀捕捉,他凄凉地笑了声:“你也觉得他有罪,对不对?虚白,你们都觉得,我爹他是那样的人,对不对?”
“不……”顾虚白感觉到自己这种笨拙的言不由衷正像一道利刃划破卫祀的不甘,将他的屈辱血淋淋地剖翻出来。
他艰难地想了想措辞,“……我相信他,就像你相信他一样。”
“公子……你从来都不擅长撒谎。”卫祀又笑起来,泪水难堪地喷涌而出,他边笑边哭,抬手指顾虚白,“你就别哄我了,公子,我又怎么会怪你呢。”
顾虚白的喉间发涩。
他想起前不久的自己,仍在恼恨卫统领一事连累了顾家。
但随着一纸判书轻飘飘落下,沉重的头枷仿佛戴在了自己肩上。
他无言以对,默默解开新的酒坛。
“别。”卫祀按住他,“怎么能自己喝。”
他夺过坛子,给二人都满满倒上:“第三碗——敬顾将军!”
言罢,重重碰了一下顾虚白的碗沿,抬头便饮了。
顾虚白深深看了他一眼,亦一饮而尽。
“对不起,我爹他……”
卫祀摆摆手,打断他:“别说了兄弟……都在酒里。”
二人又不知喝了几轮。
起初,卫祀开始回忆往昔,二人小时候一起练武的场景,抓着顾虚白便要比试。他人高马大,手劲惊人,顾虚白腕上被捏出了五个红指印。
然后便开始哭、笑、嚎、骂:“这人间只有自作聪明的傻X能苟活!要么就是装成傻X的懦夫!”云云,顾虚白不得不把他拉出店外,免得中伤其他无辜食客。
接着就开始吐,吐了个天昏地暗。
冷风一吹,顾虚白也有些晕,只好叫了几个小二,甩下些碎银子,把人抬回房中。
又强忍恶心,找来水盆和毛巾,替他胡乱擦了擦。
没一会儿,卫祀便倒在床上,鼾声如雷,偶尔夹了几声抽噎。
顾虚白累得脱力,亦沉沉睡去。
……
一觉醒来,日头已高悬当空,透过窗棂的光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顾虚白头痛欲裂,喉中苦涩如烟熏火燎。他费力地睁开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坐起身。
眼角余光却扫见了空荡荡的床榻。
顾虚白心头一跳,登时酒就醒了大半。
顾不得身上不适,草草套上外袍便往楼下奔去。
店中小二正提着水壶洒扫,见他这幅样子,也是手上动作一顿。
“那位小哥呢?昨晚麻烦让你拖上去的。”顾虚白气息未稳,急声问道。
小二愣了一瞬,随即答道:“那位爷天刚亮就走了,好像是……往东边方向。”
顾虚白眼皮猛跳。
——今日午时便要行刑,正是东市口。
他赶忙问小二要了辆马车,一路风驰电掣,直奔城东。
心脏跳得极快,额头的血管突突地钝痛,胃里酸水正一阵阵返上来。
他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卫祀昨夜这样灌酒,本以为是陪他放肆消解一番,或许能捱过这一刻。
没想到,是自己愚蠢。
愚蠢又傲慢。
他们凭什么认为隐瞒真相就可以使残忍减少几分,凭什么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公道正义在每个人心中分量都等同。
尤其是一个人被猝不及防地从悬崖上推落——他又怎么可能在坠落时对那袖手旁观的人感激涕零?
换作是自己,救不救?这个问题连想都不用想。
他闭上眼睛,头晕目眩。
城中不若前几日热闹,街头坊巷也少了喧哗。直到接近东市口时,才忽见前方人头攒动,旗帜森森,兵士执戟肃立。
顾虚白远远让车夫勒马,下车混入人群,踮起脚一望,便看到了刑台之上,那熟悉的身影。
卫长信被反绑着跪在地上,衣襟半解,披头散发,如病老之犬,眼神茫然,嘴角带着一丝几不可辨的温柔微笑。
他又朝人群中找去,人实在太多,里三层外三层,乌泱泱的。
他听到有人感慨“又砍一个……都第几个了”有人好奇“这人谁啊?犯了什么事?”有人叫好“这些贪官就是该杀,全杀了!”有人不屑“这些当官的,平日里多威风,活该。”
甚至还有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来的,嗑瓜子的,挑了扁担路过停下看戏的。
来回找了半晌,顾虚白都没有看到卫祀人影。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他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忽听见,那台上哐哐敲起了锣,周边嘈杂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
台上的司刑官看起来慈眉善目,吐出来的话却字字冰冷。
“奉天子律令,罪臣卫长信,身负国恩,反行不法,私受赂金、勾结贼党,罪无可赦。今正其法,以清朝纲!”
“行——刑——”
又是一记沉闷的锣声,震彻耳膜,整个刑场鸦雀无声。
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大刀。
一缕阳光恰巧照到了刀刃上,顾虚白被那反射过来的光晃得一滞,不由得眯起眼睛。
他忽然看见台上的卫长信,原本呆滞浑浊的双眸,竟像是瞬间被什么点亮,微微睁大,嘴唇颤动。
顾虚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卫祀!
他被挤搡在人群之中,却像是孤零零的样子……周身仿佛笼罩了一层阴霾,他的头发略显凌乱,脸上却是一片死寂。
“别……”顾虚白想要低吼,他的喉咙却仿佛被铁钳死死锁住。
他想冲过去,但所有人都正抻着脖子屏息以待,没有人耐烦给他让出道来。
他疯狂地扒开人群,几次险些跌倒,又被推搡得后退一步。
这时,卫祀仿佛察觉了什么似的,缓缓侧头,看向他——
铡刀落下。
与此同时,人群中亦寒光一闪——
鲜血如沸腾的烟花,未及升空便已炸开,溅到无数人的脸上。
尖叫声四起,人群惊恐四窜,一时间竟让出了一圈空地来。
顾虚白目光剧颤。
台上,卫长信的头颅应声而落,滚下两级石阶,落到人群近前。
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