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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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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寺中呆了几日,柳渡欣喜地发现,有一件事,那算命的还真没骗他——小南山是个宝藏之地,准确来说,是这白鹭寺。

法慈方丈研经礼佛之余,酷爱花木,简直是个活的植物名实图考。

寺中几乎不见裸露的土地,密密匝匝种满了各式花草,什么观赏的茶梅、红楠、八角金盘,入药的金银花、南天竹、紫珠……

方丈所住的后院,有一小片花圃,更是别有洞天,竟有罕见的白及、紫花地丁等药草点缀其中。

正月初十,连续几日的阴云散去,太阳从云层中钻出,洒下碎金点点,林中大雾渐渐隐去,空气清新而明净。若仔细倾听,还能听见那土地深处,众多生命正在争先恐后地萌芽。

法慈方丈决定带几名弟子入山,采集些野生草木移植回寺,顺带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些新生的笋子。

柳渡坚持说自己的身体已经好了,要跟着一起去。法慈方丈拗不过他,便答应了。

这一行,柳渡自然也是抱着些私心的,上回跌跤,采的那些个药草全丢在了山里,他对这小南山的地形不熟,正好跟着同去,若能找到几棵,栽回院中,便是极好。

于是他背了个包袱皮儿,一手牵着慧澄,一手牵着慧觉,跟法慈方丈进了山。

顾虚白对户外运动向来兴趣缺缺,而那三个年龄大些的师父,也以寺中事务为由,不愿同去。

法慈方丈极为健谈,一路边走边叨叨,看到个花、鸟、虫,就算是随处可见、稀松平常的,都一肚子故事,如数家珍,话头一开便停不下来。柳渡大概明白了那些师父不愿来的原因。

慧澄、慧觉年纪小,起初还认真听着,不一会儿便耐不住性子,纷纷溜去山溪边嬉闹。

只有柳渡全程听得专注。他也真是感兴趣。以前,只有自己一人在荒郊野外的时候,即便看到了些有趣的、罕见的药草,也无人分享,只能回头记下来,夹到书页间。

这回有了法慈方丈,而且他讲的故事比那干巴巴的《药经》可生动多了。他有一肚子的问题,可以和方丈请教。

方丈喜欢美丽的花木,柳渡能辨识许多药草,两人各有所长,便聊得热火朝天。方丈难得找到个如此投机的听众,而柳渡眉眼间的崇拜虔诚,也让他很是受用,满面皱纹都更灿烂了些。

对于柳渡想把一些药草带回去种在寺里的建议,自是一口应下,别无二话。

他俩正对着那株“夏枯草”研究到底是什么品种呢。那不远处传来一阵响亮的嚎哭。

“师父——”

法慈和柳渡双双回头向那声音来处看去,眼见的慧澄满脸惊慌,眼角飙泪,喘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拿手指着溪的方向。

柳渡心下一惊,提腿便往那个方向跑。法慈方丈身形笨重些,也是慌不迭跟着过去,顺手抱起那慧澄,心疼地拿袖筒给他抹泪。

还好那溪并不远,柳渡到的时候,慧觉面朝下方,趴伏在溪中,不知多久了。

成年人溺水,半柱香的功夫也无力回天,更何况孩子……他不敢多想。

要下到那溪边,有一个小坡,大概三尺来高。柳渡想起那日自己脚滑跌落的经历,不禁有些头皮发麻。

他一咬牙,整个人趴到那坡上,一点一点蹭了下去。脚踏实踩到岸边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

随即探手,一把将慧觉从水中拎了出来。

慧觉的身体毫无知觉,瘫软得像个布口袋子似的,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双目紧闭。

柳渡使劲摇晃他的身体——没有反应。

他面色一沉,随即一手将他拦腰抱起,头朝下,另一手,使劲捶打他的背。

接连捶了十几下,慧觉咳了一声,眼皮翻了上来,然后开始剧烈咳嗽,嘴里呛出大口水来。

岸上的法慈双手合十,连连喊着阿弥陀佛。慧澄方才紧张得都忘了哭泣,这下才嗷地放声大哭。

柳渡将慧觉抱在怀里,孩子干呕了一阵后,余惊未消,紧紧圈住他的脖子,开始边咳边哭,方才冰冰凉的身子,一会儿便哭得浑身发烫,不住颤抖。

“没事了……没事了……哥哥在……”柳渡抱住他,掌心贴上他的背,一下一下轻抚。

——孩子看着他,奶声奶气地叫:“哥哥——”像是在撒娇一般,柳渡的食指被紧紧地抓住,他的心脏变得比棉花都柔软。

孩子从摇篮里被抱走,握着他的手也不得不松开,随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像串珠子一般从两颊滚落,上气不接下气:“哥哥——”手指上残留的温度很快就消失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快要碎了。

他紧紧地抱住慧觉,直到他慢慢停下哭泣,开始抽噎,直到恢复平静。方才把他递给岸上的法慈方丈。

身上的衣服已被泥土和溪水沾湿,一片泥泞,狼狈不堪。他回岸上的时候,用力了几次,差点没爬上去。这才发觉,手臂已完全脱力,双腿也微微颤抖。

众人回到寺里,法慈忙不迭地赶那俩小家伙去泡热水澡。

顾虚白亦听闻,问及,柳渡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但晚间用膳时,每个人手边都多了一碗姜茶。

柳渡看他,顾虚白却眼皮也不抬。

……

第二日清晨,柳渡打扫完外屋,拿着浣洗干净的抹布,打算进屋擦洗时,却看见顾虚白已起床,衣冠齐整地坐在桌边,像是在等他。

他冲自己招招手:“坐。”

柳渡不明所以,拖了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抹布放下。”顾虚白又道。

柳渡默默收回已自觉开始擦桌子的右手,将抹布整齐叠好,放在面前。

“我和你商量个事儿。”顾虚白一脸严肃,但显然这语气并不是商量的意思。

柳渡十分乖巧:“嗯。”

“以后,打扫卫生的工作,你负责屋外,我负责屋内。”

“啊?”

就这事啊……柳渡以为,他满脸认真,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心已提起了一半,却好似被捏住,又轻轻放下。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顾虚白又蹙眉,“我不喜欢别人用这种方式报答我,会有负担。”

柳渡一愣,登时脸红到了耳根,慌张地摆手,道:“对不起,虚白兄。我没有这个意思。”

顾虚白面无表情,伸手拿走他面前的抹布:“那就这么定了。”

随即起身,走了两步,又顿下,转头道:“还有,说话不要那么客气。”

柳渡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娘教过他,要知恩图报。他便一直如此要求自己。开始流浪以后,他更是意识到,有些够不着的情,是不能心安理得承受的,否则就会化成债,倾轧回到自己身上。因此他只能竭尽所能地对他们好,无论是养父母,还是其他人,他都是这样做的,他们显然也是受用的。

就算是法慈师父,柳渡也敏锐地感觉到,当自己一脸崇拜地听他絮叨,花时间陪他挖草种花的时候,师父便会格外高兴一些。

他便很习惯把自己放到那个令他心安的位置上去,这让他感到幸福,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但顾虚白却明确表示出,他不喜欢,甚至给他带来了麻烦。

他严厉地把柳渡从那个幸福的位置上赶了出去,明明救自己的人是他,悉心照顾自己的人也是他,却不由分说地将柳渡的善意拒之门外。柳渡当然知道,那些小恩小惠,相对救命之恩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但这是他目前仅有的,唯一能给的。他为此感到十分窘迫。

他仿佛被顾虚白悬置在了半空,不得不做却又不知如何去做,脚不点地,内心备受煎熬。

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他偷偷观察了顾虚白一阵子,还是不得要领。那人不仅对自己,对方丈、对其他师傅也都淡淡。他无计可施,只好沉默。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们两人之间,却出现了大段大段的空白,那些空白他不允许柳渡用自己的方式填补,柳渡只好无措地任由这片尴尬的空白,恣意地将他淹没。

……

正月十五。

自这天一大早开始,寺里的香客便络绎不绝。前院香火袅袅,廊柱上系满了祈福的绦带。

慧澄、慧觉一脸兴奋,却也乖乖听方丈的话,认真做完一天的功课,就等着方丈准他们下山参加燃灯节。

江南各郡县正月十五,都有燃灯祈福的习俗,泗县也不例外。

前些年,海倭四处流窜,不时骚扰沿海各县,尤其是趁着年节,抢掠事件飙升,县令不得已下令取消了燃灯节。

直到建隆二十年,朝廷派兵平定倭寇,沿海局势才渐渐安稳,泗县才重新恢复这一节日。

慧澄、慧觉年纪小,去年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燃灯节的盛况。

数百条小舟,静静铺洒在无垠海面,每条船上都系着一盏河灯,微光摇曳,映得水波温柔起伏。

当最后一缕夕阳沉入海平线,天空中腾起绚烂夺目的焰火,流光炸裂,璀璨如昼。

舟上的人将那灯盏放归大海,任星火般的光点逐浪漂远,而他们则从那星辰之中穿行,划向自己所爱之人。

天光与海色交相辉映,流光溢彩,如梦似幻。在小小孩童心里留下了极为震撼的记忆。结束之后,仍是恋恋不舍,只得掰着手指,一遍遍数着来年。

这天,寺里事务较平时更多,法慈师父忙不过来,便拜托柳渡也搭把手。于是,他和顾虚白之间更是无话。

他数了数,从早到晚,统共就说了三句:“早啊”“我把外院打扫好了”“吃饭了”。后两句还是柳渡起的头。

下午,他们早早闭了寺门,下山进城。

泗县的码头已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码头两侧的集市足足摆了几里,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糖葫芦晶莹剔透,烤扇贝的香气弥漫四周,捏糖人的师傅手极巧,片刻便塑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小猴。

小和尚们兴奋不已,看哪个都新奇,眼睛都快不够用了。央求着拉着师父们挤入人群。

柳渡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却也不好落单,正准备跟上去。顾虚白却极为自然地问道:“去坐船吗?”

这便是他们今日说的,第四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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