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渡觉得自己这辈子挺倒霉的,但命倒是挺硬。
四岁。
有一天,他的娘亲忽然不见了。屋主大爷恶毒地告诉他,你娘得了花柳病死了。
柳渡不信,跑出去找娘,城里遍寻不见。
江邺太大,京城里每日都有人死去,有人消失,有人失去至爱,有人孤苦伶仃。若是将所有人的悲苦尽数记载,那么京城里所有的房子加起来都装不下。因此,那些不重要的苦难便失落了、忘却了,变成了那些轻描淡写的三两句同情。
他的娘亲自然不是什么大人物,除了柳渡,谁都不会放在心上。
只是,一夜之间,他便从有家有娘的孩子,变成了孤儿——这是他第一次尝到饥饿的滋味。
因为交不起租银,他被屋主大爷赶了出去。娘教过他,要堂堂正正地活。他便只敢等集市收了摊,剩下些烂掉的萝卜和破菜叶子,去那渠边洗掉泥污,将就着吃了。有时候,就连这些都轮不上他——京城里像他这样的流浪儿很多,比野狗都多。
最开始的时候,他饿得委屈,蜷缩在墙角处默默流泪。过不了多久,他的心里便长出了茧子,思念和饥饿一同,将他的委屈层层包裹了起来,风干成了一粒粗糙又坚硬的蛹。
有些时候,人以为生活已经跌到了谷底,但命运还是会冷笑着告诉你,才哪儿到哪儿呢。
一日,集市收了摊,柳渡照例去那些果子蔬菜的摊位上,拣些剩漏。旁边馒头铺的大婶日日见他,不像其他野孩子,不偷不抢,也从不讨要,要是没有剩的,也不恼,只是默默离开。便心生出些恻隐来,偷偷塞给他一个白面馒头,教他去没人看见的地方吃了。
柳渡感激不已,甚至有些惶恐,但实在腹中空空,便道了许多声谢,揣到怀中,躲到几条街开外的巷子里,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一队巡逻的武侯却恰巧经过巷口。
他们本来才没什么闲情雅致管那些流浪儿,但那队首正好当日受上头责罚,憋了一肚子气没地儿撒,见到柳渡,就像拎小鸡崽子般把他从巷子里拽了出来,责问他从哪里偷的这馒头。
柳渡嘴里的食物还没有咽下去,噎得连连呛咳,想要解释,那武侯又哪里会听,不由分说,当胸连踹两脚,差人将他赶出了城门。
寒冬腊月,衣裳单薄,柳渡又疼又冷,满腹委屈,含着眼泪,踉踉跄跄在京畿郊野徘徊。
郊野远不如城内,没有屋檐遮风避雨,也没有烂菜叶子能捡了吃,他在官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天一夜,那熟悉的饥饿愈发汹涌地向他扑来,把他的最后一丝力气啃噬殆尽。他身子晃了晃,在路边倒了下去。
“喂,小子,醒醒。”
也难怪说柳渡命硬,就这样他都没死成。一农户刚好路过,见路边躺着一个小儿,翻过来一看,模样还挺清秀。
本来嘛,这年头,冻死饿死人的事儿也挺平常的,谁家都不容易,自己能活着就不错了,哪有这闲心救人。
但巧就巧在,这农户夫妇二人年近四十了,仍未怀上孩子。柳渡还老天眷顾,长了张颇为周正的面孔。
那男人就将他带了回去,收养作自己的孩子。
柳渡又有家了。
经历了半年余的流浪,他自是清楚,天下从来都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乖巧地管那对夫妇叫作爹、娘,每日却要起早贪黑地帮工干活。日子虽苦,但有家回,有人等,有饭吃。柳渡觉得极其幸福。
男人是京城边上邛县一郎中,柳渡跟着他,也学了几分看诊搭脉、辨识草药的本事。
如此这般,日子一晃,便过了三年。
七岁。
有道是世事无常。那妇人四十一岁,居然意外怀孕,诞下一子,还是个男孩儿。
那夫妇的注意力便全部放到了自己儿子身上。
柳渡帮着照顾弟弟,他也顶喜欢那娇嫩可爱的小娃娃,给他做拨浪鼓,逗他开心。
但家里多了个孩子,本就紧巴巴的日子就更是拮据。养父母的脾气一日坏过一日。
开头,柳渡干活的时候,稍不使他们满意,便是一顿叱骂,还罚他不许吃饭。
后来有一日,那郎中将柳渡叫到一边,给了他一个包裹,里面有一串铜板,几个粗硬馒头。柳渡便明白了。
他望了望相处了三年的养父养母。养父心有戚戚,面色黯淡,不敢抬眼看他;养母梗着脖子道:“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柳渡恭恭敬敬地朝他们磕了一个头,走到弟弟的摇篮边,亲了亲他温暖柔软的脸颊,把那串铜板放到摇篮里。
转身走出了那扇木门,再也没有回头。
柳渡又成了孤儿。
好在这回学了些本事,能辨识简单药草,便日常采了药去邛县集市上卖,换些吃食,不至饿死。
后来,他还遇到过养父几次,两人都装作没有看到对方的样子,擦肩而过。
八岁。
也是一个春天,柳渡进山,采到了些土茯苓。回到县里,找了块空地铺了张草席,正蹲着给它们剥皮,打算趁阳光正好,切了片晒干,卖去药铺。
这时,面前却投下一片阴影。
他抬头,是一个道士模样的人,衣袂飘飘,仙风道骨。
柳渡觉得奇怪,却也只道他是来买药的,起身掸去手上的泥土,略有些抱歉地说:“道长,这些药材还没收拾利落,要不您晚些再来?”
道士只是定定注视了他片刻,伸手轻轻抚摩他的头顶,随后从怀中取出三卷《药经》,递与他,飘然而去。
柳渡接过,好奇地翻看,里面竟满满记载了药草名目、性状、生长时节,还画了些地图,及数道罕见古方。
柳渡聪慧,他心下便知这三卷书极其珍贵,朝那道士离去的方向深深地作了一揖。
此后,一有空,柳渡就刻苦研读,学习书中记载的药理。原本他和养父那儿学来的几两开方的本事,都只是依样画葫芦,并不懂个中缘由,这回却是融会贯通。
但其中仍有些佶屈聱牙的生僻药草,他从未见过,从地图上来看,有相当一部分只有江南地区才会生长。
他便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家当,打包了一个背囊,沿着书中的地图,自北向南,逐草木而识,走走停停。
七载光阴,白驹过隙。
……
建隆二十三年,柳渡十九岁。
差点再次和这并不十分美好的尘世永别,又再一次被命运——被顾虚白——拽回了人间。
说他倒霉吧,其实那日,他最后跌落的地方距离白鹭寺不到一里——就是因为那该死的大雾。
说他命硬吧,从那坡上一路滚下来,除了头晕了三日加之一些皮外伤,他浑身上下所有四肢、器官,一件都没少。
法慈方丈一日三次点卯般,查看他的情况,生怕他脏腑哪里出了点儿问题,未能及时发觉。
不出一日,柳渡便能下床,又过了一日,就能在屋内稍作走动。
除了最开始那晚,顾虚白替他上了药,后来柳渡就坚决不让他帮忙,宁可自己龇牙咧嘴地,伸手去够背上的伤口。
白鹭寺香火并不旺盛,院墙房屋皆极简朴。
法慈方丈独居后院;其他五个僧人三两结伴住在东院;西院小些,只一间厢房,留给清修居士用,但目前也就只有顾虚白一人。
柳渡来后,便在他房中,以屏风隔出一角,与他同住。
好在顾虚白行事简单,房内陈设仅一床、一桌、两个樟木箱,只有靠墙的竹架上摞满了书,多了一个人也全然不显得拥挤。
顾虚白的日常也极规律,虽只是清修,却对寺庙清规恪守有加。诵读经文、洒扫庭院,寺中诸事,从无一次耽搁,比法慈方丈还要严苛几分。除此以外,便在房内读书。
柳渡初有些不自在。
顾虚白读书的时候很静,除了书页翻动、毛笔在宣纸上划过的声音,几乎没有其他响动。
自己在床上翻身、下床走动时的声响便显得格外突兀。他甚至开始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声,是不是太重,是不是打扰了这份安宁。
顾虚白自书卷间抬起头来,叹了口气:“柳渡,你还是正常走路吧,蹑手蹑脚的,反而很让人分心。”
“……”柳渡默默放下提起的脚后跟。
褪去初见时对那张脸的惊艳滤镜后,柳渡觉得,这人真的好冷……
倒不是冷漠,甚至他的五官、眉眼可以说是温和。就是这温和中,总是带着一些……克制和距离,仿佛周身萦绕着一层难以穿透的薄雾。
柳渡也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每次和顾虚白视线交错,他甚至会慌乱地避开。
这些年来,因为总是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他并没有十分交好的朋友。和人相处,看病也好、卖药也好,或是其他闲谈,也往往是互相有所求。
于是,不能正常走动的那两日,他觉得屋里的氛围快要凝固了。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些干巴巴的问题,来打破这尴尬,顾虚白倒也认真答了,但也不递回话头,然后两人继续沉默。
断断续续我问你答了一阵(当然大部分时间是柳渡提问),他也对这个地方熟悉了起来。
小南山位于南越郡泗县最东面,山上的白鹭寺建于先帝元昌年间,迄今五十年有余。寺北面,有片天然石崖,山间溪流顺着山脊汩汩蜿蜒,途径这片石崖便戛然而止,形成一道六七尺高的小瀑布。
相传白鹭寺未建之时,这条瀑布有十来丈高,底下甚至形成一汪清潭,潭中游鱼三两成群,潭边菖蒲、肾蕨、铁线蕨郁郁葱葱,白鹭常驻足其间,故得名白鹭寺。
第三日清晨,柳渡熬不住了,拖着仍有些不灵便的四肢,找了把笤帚,便开始洒扫庭院中的落叶。
法慈方丈正起床准备进行早课,见状便大呼小叫起来:“哎呀哎呀,阿弥陀佛,这怎么能行,身体都没养好呢,快快放下,去躺着!”
顾虚白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一言不发地夺过他手中的笤帚,另一只手将他拎回屋,皱眉道:“这是我的活,还轮不到你。”
柳渡默默在桌边坐下。待顾虚白开始看书,又偷偷溜出去,找了块抹布,四下环顾一圈,见这回没人注意到自己,便安心将这西院的大小廊柱,擦了个锃光瓦亮。
中午,顾虚白放下书,出来吃饭时,被这柱子的反光闪到了眼睛。他登时有些头痛。
柳渡觉得,自己有那个不干活就浑身难受的毛病,不仅是身体难受,脑子也难受,他觉得愧疚,看到别人在干活,他决不能袖手旁观,必须得上前帮一把,然后心里才觉得熨帖。
顾虚白看他到处找活干,也很难受。
尤其是他午休起来的时候,发现本就一尘不染的屋子又被打扫了一遍,每个角落都擦得干干净净。上午正在看的书,被插上了书签,整理叠放起来,在桌上摞得整整齐齐。
桌子的中央,还放了个白瓷花瓶,插着一大束腊梅,花骨朵尚未绽放,便只透着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
柳渡端了一壶茶,笑意盈盈地走进来:“虚白兄,我泡了些黄芪,你起来了,刚好可以喝。”
看到柳渡这讨好的眼神,不知为何,顾虚白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名业火,于是声音显得愈发冷淡:“你不需要做这些。”
柳渡感到有些疑惑,但并未多想:“没事的,虚白兄,你救了我,我本就无以为报,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顾虚白有些郁闷,想说点什么,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将那束腊梅拔了出来,只留下一支,剩下的递给柳渡:“这些给其他师兄师弟吧。”
看柳渡眼神不解,他只好又无奈地解释了一句:“一支够了。多了丑。”
柳渡不明觉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