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夫所定的三日隔离期一过,天刚亮,柳渡便赶往重患营房。
季慷也感染了轻症,面色略显苍白,却仍强撑着,与他一同试验新方。
那场雨后,腹疝病症的发作周期骤然缩短为十日,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但现在芙蓉膏的瘾性未除,柳渡仍不敢贸然将其直接用于其他患者,因此只是同季大夫试验些稳住症状的药方,以图拖过这一波急发。
营帐中,顾虚白正翻看几卷医书。这些日子,他几乎成了半个医理行家,从方剂到症候,皆略通一二。
但不知为何,这几日他心头总有一股莫名的不安。起初他以为是药力所致错觉,但今日醒来,这种惴惴之感愈发显著。
他烦躁地放下医卷,视线掠过案前,那束竹花已然枯萎,花穗干瘪卷曲,低低垂下。
他想起上官歧寄给他的急函里提到:法慈方丈在寺中闭关了七七四十九天后,竹花漫山遍野盛开。是夜,方丈所居后院忽然燃起熊熊大火,弟子们从梦中惊醒,手忙脚乱欲取水灭火,方才奔出寺庙,却听见空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唵——”音,如钟鸣云中。然后寺庙在他们身后轰然坍塌。
法慈方丈圆寂时未留下只言片语,他的离世如同一个寓言,顾虚白悲恸非常,思来想去,却始终不得其解。
他拿起干竹花,想寻个瓶子将它插起来,权作祭念。却听到木盒中传来一阵窸窣声。
柳渡每日会给木盒中的芙蓉虫喂一些草茎汁液,可今日不知为何,竹花刚一靠近,盒中那些虫子便躁动起来。
顾虚白心中升起一丝疑惑,却也并未深究。他起身正欲将竹花安置妥帖,目光忽然瞥见书架一隅,一本册子倒插其中,露出翻折的一角。
他本以为是寻常医书,随手抽出,想展平那一页的折角。谁知一翻开,却见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是柳渡的日记。目光落至其中几行时,他神色微变。
柳渡正与季大夫研讨药方,季大夫年长,加上身染疾病,受不得冷,便在营帐内点起了火盆。
帐内温度渐升,汗水很快浸透了里衣,柳渡干脆脱了外套,只着一件单衣。
昨天因未服用芙蓉膏,他一夜未眠,浑身瘙痒如蚂蚁噬咬,强撑着迷迷糊糊躺了一会儿,醒来时只觉眼前青黑发暗。
此刻在这燥热帐中,更觉气闷难当,呼吸不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
季大夫看了他一眼,指了指他,又比划了个睡觉的手势,似在劝他回去歇息。
柳渡刚要张口解释,有府兵通报说:“柳大夫,顾公子找。”
柳渡朝季大夫歉然点头,旋即起身走出帐外。
外头寒气凛冽,冷风一吹,浑身汗意激得他打了个寒噤。顾虚白站在门口,脸上神色不明。
柳渡目光落到顾虚白手中那本熟悉的册子上,瞬间身体一僵——昨夜,他头脑昏乱,在册上记下了自己的身体反应和剂量记录。原以为随手塞在架子上的一堆医书中间,顾虚白应不会注意,未料竟被他一眼发现。
“怎么了?”柳渡强装镇定。
“你记录的内容,脉象、用药反应……为何和我所经历的完全不同?”顾虚白脸色沉郁,“你到底隐瞒了我什么?是不是你——”
话音未落,营地另一侧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庄景和爽朗的声音:“顾公子,柳公子——”
顾虚白深深地看了柳渡一眼,终是将话咽了回去,转身迎了上去。
柳渡也收敛神色,笑意盈盈地跟上。
庄景和身上带着风尘仆仆之气,见他们二人无恙,神情放松了几分。他打量了柳渡一眼,笑道:“你冷不冷?穿得这般单薄。”
柳渡抬手拢了拢衣袖,轻描淡写道:“方才帐中炉火太旺,有些闷热,便脱了两件。”
庄景和点头,也未多问,目光扫过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一旁,邝君儒朝顾虚白拱手行礼:“多谢顾都督支援兵力。”
顾虚白颔首道:“邝统领不必多礼,但愿能早些稳住疫势。”
邝君儒亦不多言,转身带着一众南越郡兵径直前往病患营房。
柳渡急忙将庄景和带回自己营帐,一进门便将这几日来的营中的患者情况,自己的发现以及试验过程一一道来。
顾虚白心里有疑,但当着庄大夫的面不好说什么,便在一旁默默旁听。
说话间,柳渡忽觉体内一阵燥热翻涌,冲上头顶,紧接着是一阵瘙痒从四肢蔓延至脊背,他暗自在腿侧狠狠掐了一把,才堪堪将这股冲动压下去。
庄景和察觉到他神色不对,目光落在他泛红的脸上。
柳渡提到芙蓉虫的试验,伸手递过木盒,庄景和余光一扫,看见他袖中隐隐有异物闪动。
他心头一动,并未接下木盒,而是伸手捉住柳渡手腕,探其脉象。
指尖刚落,触及一枚银针暗藏在寸口处,只一折,柳渡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手腕一抖,木盒跌落,庄景和早有准备,顺势接住。
“我刚见你时便觉得有些异样,你也生病了?”
柳渡脸色一变,赶紧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下去。但顾虚白已听出话中不对劲,一把夺过柳渡的手,捋起他的袖口——
赫然露出一片惨不忍睹的淤痕。青紫、猩红、泛黄的痕迹深浅交错,部分针孔还在往外渗血,触目惊心。
“为什么?”顾虚白脸色难看至极。
“你是不是……在拿自己做实验?怕自己失控,就用这个法子?”庄景和没看到柳渡的暗示,兀自说着。
顾虚白盯着他:“所以你这两日……一直在骗我?”
柳渡张了张口,喉头发涩:“你听我说……那天晚上,我原本……原本是想答应让你来的。可是我忽然发现自己出现了腹疝的症状,怕拖延错过最佳时间,只得……”
“腹疝?”顾虚白眉头拧紧。
庄景和接过册子翻了几页,神色凝重:“确实从你的记录来看,是典型的疟症。”
“所以,”顾虚白道,“你册子里记的,全是你自己的反应?”
“但现在已经缓过来了……”柳渡弱弱辩解道。
“但你用这种方式来遏制瘾性,也太冒险了。万一不注意游走至心脉,极可能致命。”庄景和神色复杂。
顾虚白听到致命二字,脸色顿时更黑,庄景和见状,赶紧打圆场:“上瘾确实可以通过行针压制,只是……用不着这么残忍,现在不是我来了嘛。”
“从药效来看,芙蓉膏确实能抑制腹疝。”柳渡赶忙岔开话题,“只是……我还没想明白,如何去除它的上瘾性。”
庄景和思忖了一下,道:“你刚才提到,之前你发现芙蓉膏对腹疝有效,是因为芙蓉虫与隐虫呈现相生相克之态。
“若是如此,芙蓉虫应当也有天敌,否则早就泛滥成灾了,或许那就是解瘾的关键。”
顾虚白听罢,脱口而出:“竹花呢?”
柳渡与庄景和双双看向他。
庄景和道:“就药性而言,竹花无毒无效,且极少见。竹子一开花便将枯死,人们甚至将之视为不祥之兆。顾公子为何会想到它?”
顾虚白将今晨的发现道出。柳渡闻言,立刻取过那只养虫的木盒,拈出一只芙蓉虫。果然,竹花一靠近,那只原本缓缓蠕动的芙蓉虫,刹那间蜷缩成团。
柳渡仍觉得奇怪:“可如果芙蓉虫畏惧竹花,怎么又会将虫卵产在竹花之上?着实有些说不通。”
“如果不是竹花……”顾虚白陷入思索,“也许……我们该重新梳理一下逻辑……我们先前推测,隐虫大规模爆发,除了因水利工程搅乱地脉、湿气瘴毒滞留之外,更关键的诱因,很可能是芙蓉虫的异常出现。
“按理说,芙蓉虫应居于竹林深处,可如今却在广陵城中也出现了它们的踪迹……
“如果芙蓉虫不是被隐虫吸引而来,而是被迫离开竹林的呢?”
柳渡眼中一亮,忽有所悟:“……比如,大量竹林开花、凋亡,原本的栖身之所忽然尽毁。它们只能迁徙而出,以河泥中的隐虫为食。”
正说着,那原本蜷缩在盒中的小虫,竟缓缓舒展开身子,试探着向那根枯萎的竹花挪动,随即张开八只细脚紧紧勾住枝茎。
顾虚白随手拿笔轻轻一拨竹花,窸窣一声,那虫子像是骤然惊惧,又迅速蜷缩成团,顺着草茎滚落下来,弹到盒角一动不动。
“看来,它不是害怕竹花本身,是感应到了竹花微动时发出的声响。”顾虚白道,“芙蓉虫寄身竹节之中,生性警惕,多半是依凭震动来探知外敌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便能避入竹腔深处。”
庄景和急急接过话头:“若是如此,那竹林中一定有以它为食的天敌,比如某些鸟类,每当它们落脚,竹子发出轻震,芙蓉虫便能迅速遁逃。”
“《药经》里确实有过相关记载,”柳渡补充道,“某些鸟类的涎液可入药,具清毒、醒神、祛邪热之效。”
庄景和点头:“虽然真伪未明,但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先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