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渡又做了几次试验,皆是一样的结果,他找了一只木盒,里头垫上柔软湿润的草叶,用镊子一只一只,将竹花上的虫卵排布到木盒中。
意识到芙蓉虫很可能对导致腹疝的“隐虫”有奇效后,这些本让人头皮发麻的虫卵,顿时变得珍贵可爱了起来。
他将所思所得尽数记入册中,又取了营帐中存放的《本草》《太医院手录》等古籍翻看,试图寻得一种既可引芙蓉虫入药,又可缓解其瘾性的中和之法。可翻查半日,仍无头绪。
于是,柳渡决定先依照芙蓉膏的方子调制几剂。若真如推测般可抑“隐虫”,或许可以在自己身上试用少量。
他小心将封罐中的芙蓉虫逐一取出,碾于药臼之中。继而取一盏铜炉,按着方子熬煮汤药,并将芙蓉浆取了一些,兑入药罐,随即一丝奇异的甘香,缓缓在帐内弥漫开来。
做完这一切,已近黄昏。他又瞧了眼木盒,里头的虫卵似乎涨大了几分,透出些绛红色。不出意外,这批小虫今夜前就会孵化,他小心翼翼地扣上盒盖。
忽然,营帐之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与断断续续的号声、人声,似有什么急事发生。
柳渡正要侧耳去听,帘子却被人突然掀开,冷风裹着湿气灌了进来,炉火也随之一跳,外面竟开始下起了小雨。
“你……”柳渡震惊。
顾虚白几乎是踉跄着跌进来,被柳渡一把扶住。
“怎么了?”
柳渡下意识按住他的手腕——心跳很快,但脉象无异。
他松了一口气,抬眼看顾虚白,只见他一身外袍被雨水打得湿透,鬓发滴水,面色苍白如纸,哪还有半分平日那副冷静从容的模样。
“很多人……他们都被感染了……”顾虚白声音带颤。
“什么?!”
柳渡朝帐外看了一眼,天色阴沉,地面一片泥泞,布满凌乱的脚印,外头人影幢幢,竟和昨夜的梦境莫名呼应起来。
柳渡不敢细想,立刻将顾虚白搀进帐中,扯下案上的干巾为他擦去雨水,又一边替他脱下湿衣,裹上毯子,一边问道:“昨夜不是都还好好的?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没有任何预兆……”
顾虚白的声音暗哑:“今天早晨,邝统领照例清点府兵人数,发现有近半未能来点卯。
“一问,才知这些人从昨夜半夜起,先是呕吐、发热,然后便开始出现腹疝的症状。
“到了中午,大夫也开始陆续病倒……到现在几乎全军覆没。
“邝统领下令,所有府兵,不论病重病轻,必须全数归队……执守帐外,以大夫为保障,其他人等一律不得出。
“我趁着他们不注意,溜出来的,我怕……”
顾虚白的眸色中掠过一丝慌乱,随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眼望向他:“你……你怎么样?”
“我没事,不用担心。”柳渡道,“关于这病的医治之法,其实今天我有所发现,本打算稳妥些后同季大夫商议。”
随即他把记录的册子递给顾虚白,并将今日试验芙蓉虫的过程与所得,同他一一道来。
顾虚白越听,神色越凝重:“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如果不小心接触到芙蓉虫的汁液,会引发严重的幻觉。”
“是。”柳渡点头,“以其入药的芙蓉膏,用多了也会有此副作用,而且极易上瘾。一旦沾染,就很难戒断。
“普通人就算保得了性命,也需日日服用,且用量也会日益加重……”
“那它本身有何毒性吗?”顾虚白又问,“和砒石、雄黄相比呢?”
“毒性倒谈不上。”柳渡想了想,“与砒石之类不同,芙蓉虫本身不伤五脏,不过药性极热,易使人焦躁、虚火攻心。不过也能搭配些清凉平和之药稍微中和下。”
顾虚白沉默片刻:“这件事,暂不能告知其他人。”
柳渡瞬间会意。他亦想到了那一层——此前健体汤之事已给了他一个教训,若某件事有足够的利益,就会有人不择手段,私改方剂、增价敛财。
一旦芙蓉膏能抑制腹疝的消息传出,只怕不到几日,便会有人悄悄将它炒作成“神药”,趁乱大肆售卖,导致最后真正需要的人无药可用。
最可怕的是芙蓉膏的成瘾性,对患者而言,虽不像砒石那样损害寿命,却能在人毫无察觉之时,把人的心志一寸寸夺走。
——对商人来说,这便不是药,是金矿。
恐怕这也是《药经》并未详细记载其效用的关键原因。
“但和死比起来……如果是你,你怎么选?”柳渡问。
顾虚白未及作答,忽听帐内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
二人齐齐转头,柳渡目光迅速扫过四周,最终落在案几上那只木盒上。
——那声音,正是从盒中传出的。
已经孵化了?比预期快了好几个时辰。柳渡心中升起一丝警觉。他走上前,取起木盒,侧耳细听。盒子内部正传来有节奏的振翅声——那些虫子竟然仿佛有意识一般,朝着盒子的一边持续撞击。
柳渡又听了一会儿,疑惑地顺着它们撞击的方向望去,那里只有顾虚白刚换下来的一堆湿衣。
“为什么……”柳渡喃喃道,随即神色一变,“不好!”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了?”顾虚白察觉他面色异样,立刻起身追问。
柳渡快步上前,一把将那堆尚带潮气的衣物与帕巾抓起,冲到门口,猛地掀开营帐门,将所有物件掷出营外。
打开营帐门的那刻,木盒内的芙蓉虫顿时开始剧烈撞击盒壁,那频率更急促、更躁动,像是在疯狂追逐某种气息。
柳渡转身关上营门,将雨声挡在了外面:“季老早前便有所怀疑,隐虫是借水而动。所以接触河渠最频繁的泥工,是最早发病的一批,感染人数也最多。
“一旦下雨,湿气蒸腾,它们便开始繁殖,而芙蓉虫似乎能感应到它们的气息——一旦察觉隐虫游走,便提前孵化,抢先捕食。”
“这样的现象倒并不罕见。鼠出多处,必有蛇踪;鹰至之地,必有腐物。天道间自有一种残忍的对称。”顾虚白立刻领会。
柳渡点头:“春分那几日,连绵细雨不断,湿气郁结不散,隐虫便借势四处游动,而芙蓉虫也随之活跃。
“所以我们才会在马车上看到它们。
“而隐虫为了抢占宿体,不被天敌吞噬,反而加快了自身繁殖周期。
“这就导致病人起病得快、症状更急,原本还可缓缓施治,如今不过几日便转为重症……”
顾虚白神色凝重,“这场雨还没停,若情况再拖延下去,病程恐怕还会进一步缩短……要快些研究出应对之法。”
他又抬头看向柳渡,眼神坚定:“你方才问我,是愿意死,还是选择带瘾地活着——我想要第三种可能。
“你说过,我曾服用过芙蓉膏,却未表现出明显成瘾症状。或许,我能接受更高剂量——我可以做你的试验品。”
“你是不是疯了?”柳渡震惊地抬眼看他,“之前给你用的极其微量,可这次情况完全不同。”
“来不及了。”顾虚白眼底浮起一丝焦灼,“这只是广陵一处,别处我们都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万一南越也……”
“那要试,也是我来。”柳渡打断他,“我是大夫,我了解药性,能更准确地体察每一处变化,风险自然也小得多。”
“就因为你是大夫,”顾虚白看着他,“若你出了事,我连一分力都帮不上。但若是我,有你在,我很放心。”
“但……”柳渡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明明知道无可辩驳,但那一刻,他却很想自私地说一句,能不能不试了,就当他从未发现过芙蓉虫的秘密,任由命运做出裁断,可不可以?
顾虚白看出了他的迟疑,忽而嘴角一扬:“万一我真的成瘾了,我就天天粘着柳大夫,要你亲手给我配药。”
“哪有这么简单……”柳渡失笑,他把脸埋到手掌中,一阵悲意涌上心头。
顾虚白是何等骄傲自持之人,柳渡想到未来他或将面临的命运,要将自我全然拱手让渡,要毫无廉耻地乞求哪怕一点点药物……他不敢想。
“不是无法戒断的问题,”柳渡闷闷道,“就算是再让人成瘾的药物,也能戒除,只是……这个过程极苦,会让你……变得不像你。”
顾虚白却神色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似的。他不紧不慢地伸出手,缓缓牵过柳渡的指尖:“我知道。我早和你说过,我从没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
“而现在这个选择——你也身处其中,你知道,这不是我意气用事,而是不得不然。”
柳渡别过脸去。
他的内心一片混沌,唯一的答案稳稳浮在当中,只待他伸手取过。
再转身时,他的眼神已恢复如常,声音冷静:“那你最好有心理准备。若真到那一刻,我不会对你心慈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