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青碧心里一紧,立刻埋着头,尽量不去看他,和沈路一起将破烂的纸鸢从水里捞出来,放在地上晾晒。
沈路露出毫不在意的表情道:“没事儿,下次再做一个便是,今日这风太怪异了些。”
游青碧也道:“嗯,下次我跟你一起做。”
小啾将簸箕拿出来道:“我们去捉鱼吧。”
于是几人便又来了兴致,脱了鞋袜,跳进刺骨的河水中捉鱼。
将捉来的鱼烤熟吃了之后,游青碧才从怀里掏出了三个蝃蝀贝的空壳,一人一个塞到了沈家兄弟和小啾的手里。
这是神陵水潭里的蝃蝀贝修炼成精后遗留下来的空壳,上面隐隐透着彩色的光,随着光线的照射而不断变化,是凡间难得一见的东西。
小啾将蝃蝀贝的空壳高高举起,瞪大了眼睛看着上面不断变化的色彩问:“这是什么?”
“城里夷人带进来的稀奇玩意儿,我瞧着好看就买了几个送你们。这东西可以嵌在木匣子上,还可以拿来做篦子。”
沈路却掂了掂它的重量道:“这个可以拿来做纸鸢的眼睛。”
游青碧道:“也随你。”
小啾瞧着天边暗沉了下来,一个激灵站起来道:“太阳要下山了,我得赶回去了。”
沈乔也起身道:“走吧走吧,待会儿回去迟了她爹又要骂我了。”
游青碧抿嘴一笑,瞥见小啾耳根微微发红,着急地站起来用水灭火,也跟着一起收拾好了东西朝着山下走去。
小啾提着剩下的鱼走在最前面,沈乔跟在她身后,提着一路摘来的柿子,游青碧和沈路拖着破烂不堪的纸鸢走在最后。走到分岔路口时,沈路道:“你到我家吃饭吧,我娘早上下山去买桃酥了,说吃晚饭的时候喊上你。”
沈乔此时丢下小啾,凑上来道:“游青碧,你帮我个忙呗。”
“你想让我骗小啾爹,说让她到我家吃饭?”
沈乔话还没说就被游青碧猜透了,又立刻奉承道:“你果然厉害。”
“那行,那你们等我回去跟姑姑说一声。”
说完之后她便拐了个弯,朝着自家院子跑去。
游岑见到游青碧回来,听她说不在家吃饭,立刻从厨房里拿了一包饼子道:“这个给他们带过去吧。”
游青碧接过饼子,走出院子,就见江月蘅躺在树下喝茶。
她走了两步,又顿住脚,折返走到他面前,肃着脸问:“是你把风收了,对吗?”
江月蘅抬头看向游青碧,她还是怕他,所以就算上前质问,语气里也藏着一丝的胆怯。
江月蘅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漠然道:“对。”
游青碧强压着心中的怒意,紧咬着的唇呼出一丝气来,好半晌才道:“你要是想放纸鸢的话,我可以带着你。”
江月蘅的眼角微微一抽,没有想到,她憋了半晌才说出这样的话。
他怎么会想放纸鸢?太可笑了。
他并未笑出来,以一种蔑视之态看着游青碧,嘲讽道:“我不喜欢你们凡人这种无聊透顶的游戏。”
游青碧似乎已经猜到他会这样回答,也不生气,只道:“既然无聊透顶,那你为什么要把风收回去?”
“风是我起的,收回来有何不可?”江月蘅反问。
“那你为什么要起风?”
江月蘅盯着游青碧,嘴角露出了恶意:“无聊,想看你们得到又失去的样子。”
“因为你嫉妒。”
嫉妒?
江月蘅的脸上终于有了更多的表情,一闪而过不易察觉的怒意被弯起的嘴角覆盖,江月蘅喉咙里发出轻笑,眼神却冷厉地盯着游青碧:“我嫉妒你?”
“不是嫉妒我,是嫉妒我们。”游青碧道,“因为你没有,所以你才会毁掉。”
“游青碧。”江月蘅站起了身,垂着眼帘看着游青碧后退了几步,紧张得攥紧了怀中的包。他恶趣味一般上前靠近游青碧,看着她胆战心惊的样子,笑道:“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嫉妒你有一个奇丑无比的纸鸢吗?”
“对,那么丑的纸鸢,我们也可以开开心心地玩儿。你、没、有!”
游青碧喘不过气,却强撑着看向江月蘅。在质问他前,游青碧已经做好了他发怒的准备了。她不知道眼前这个戾气横生的冥主会如何对待自己,只能在还能说话的时候,将自己想说的话一股脑说出来。
“你就像我小时候一样,把爹爹的刻刀借给隔壁刘叔,结果看到他给她女儿刻了一个很漂亮的木偶,就非得让我娘把刻刀要回来。”
游青碧脸上有胆怯,有坚持。
“后来我娘要我爹去找刘叔学做木偶,我爹学着刻了一个给我。等我拿着那个木偶的时候,我娘才跟我说不要因为自己没有,就盼着别人也没有。”
江月蘅儿凝望着她,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来的怪异。
“你说的这些,我不感兴趣。还有……”他站直了身子,和游青碧之间的距离便拉开了,藏于暗处的面容渐渐清晰,依然是极其冷漠的样子。他一字一句道:“我不需要你来教我。”
他飞身上了树。
游青碧站在树下,仰着头看向江月蘅,突然脱口而出:“下次我带你放纸鸢,说不定你就感兴趣了,好不好?”
四周静如寒潭。
很久之后,才听一声“无聊”从树上传来。
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渐渐松弛了下来,游青碧觉得自己脱离危险了,长长舒了口气之后,抱着手中的饼子,朝着小啾家走去。
成功将小啾带出来后,她们绕了个大圈避开小啾爹溜进了沈家。
远远就见沈路在院子里费力地拖着一颗比手臂还要粗上一圈的竹子。他身子还没有痊愈,做起这些很是费力。额头上冒出了密实的汗珠。胸口不断起伏,脸色苍白无力。
游青碧上前道:“你怎么又乱来啊!伤口要是裂开了怎么办?”
沈路立刻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道:“没事儿,我都躺好久了。我得快些把这个纸鸢修好。”
见游青碧沉着脸生了气,他又立刻放下竹子,乖觉地道:“好了好了,我听你的,我不弄了。”
“姑姑让我带了饼子来,快些洗了手进屋一起吃。”游青碧说着便朝屋里走去,沈路娘正递了桃酥给小啾,见到游青碧进来,便又道:“游青碧快来,你最喜欢的桃酥。”
“谢谢柳姨。”游青碧赶紧晃了晃手中的饼道:“姑姑也叫我把这个给你们送来呢。”
说完又取了桌上的篮子装饼,又和沈路娘一起放好了碗筷。
沈路娘给两个姑娘夹了菜,这才开口对游青碧道:“我听沈路说你在城里帮忙的那户人家搬走了,什么时候搬回来啊?”
游青碧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编故事:“可能得过段时间吧。”
沈路娘道:“要不,你还是不去了吧。”
说完她看了看一旁的沈路,又道:“我瞧着你姑姑身体不太好,你留她一个人在山上,万一有个病痛什么的,一时半会儿联系不到你,我们也着急。”
游青碧忙问:“姑姑生病了?”
沈路娘道:“前段时间病了一阵,好几天没出门。沈路沈乔帮着请了大夫熬了药,这才好不久。”
游青碧垂下眼,心里有了些酸楚,埋怨道:“她怎么都不说。”
沈路娘又道:“我本是不想说的,但总归还是担心她一个人住。”
游青碧明白,沈路娘没有帮姑姑瞒着,既真的担心姑姑的身体,也想让游青碧留下来,早日和沈路成为一家人。
可是,眼下海妖的孩子还在这里,还有徘徊在栖山周围的妖兽,还有没有找到的和海妖生下孩子的神族,甚至还有和敌国勾结意欲引起战乱的歹人……
游青碧一颗心沉甸甸的,沈路将桌上的茄盒夹给她,安慰道:“已经没事儿了,你别担心。”
游青碧便又挤出一些笑意道:“真要谢谢你们了。”
暮色西沉时,游青碧送小啾回家,沈路和沈乔远远跟着。小啾回头看了几次,见沈乔和沈路离她俩还有一段距离,便道:“游青碧,我听沈乔说,沈路在悄悄攒钱。”
“他攒钱干什么?”游青碧问。
小啾道:“他不说,但沈乔说他一定是怕你嫌他穷,不嫁给他。”
游登嗤笑一声,道:“他怎么会这样看我?”
“那你嫁给他吗?”
小啾这样直接,游青碧有些局促,不知如何回答。
她看沈路,像看亲人,看熟悉的朋友,却不像看恋人。她的心没有剧烈地跳动,没有想要靠近拥抱,没有想到过将来。
可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会像沈路待自己这样好了吧。如果不嫁给他,那嫁给谁才会幸福快乐呢?
“游青碧?”小啾打断了她的沉思。
“我不知道。”游青碧道,“小啾,我知道你也着急,想沈路早些成婚,你和沈乔才能定下来。但是,我现在真的不想嫁人。”
小啾的眸光暗淡,失落地垂着头,却很快又抬起头来笑着道:“你别管我和沈乔,如果你要嫁给沈路,我希望你是真的喜欢他,不是因为我们大家都觉得你该嫁给他。”
说完,小啾急跑几步,朝着远处的父亲奔去。
见小啾回了家,游青碧便也不再继续朝前走,只远远给小啾父亲摆了摆手,这才转身返回。
此时,沈乔已不见踪影,只留下沈路一人,在昏暗的夜色中站着,准备送游青碧回家。
田间的小路狭小,只有一个手臂的宽度,两边皆是干涸的水沟,游青碧走在前面,想着刚才和小啾的对话,意识到有些事情无论如何也要早些和沈路说清楚。
只是今日是沈路的生日,实在是不合时宜,得换个时间说。
“你刚和小啾在那说啥呢?”沈路跟在游青碧身后问。
游青碧道:“说你坏话呢。”
沈路突然凑上前问:“说我啥坏话?”
“坏话当然不能告诉你。”
“你说不说?”沈路突然一把抓住了游青碧的手腕。
他俩自幼一起长大,小时候不懂男女之别,总是手牵着手一起爬山下河,跨沟越坡。长大了些,听出大人们的弦外之音,便不敢像小时候那般亲密无间。
“你别拉我啊!”游青碧有些慌,“要摔沟里去了。”
夜色中,沈路的眸子闪亮,狡黠中又带着说不清的情愫。
“那你俩说我啥坏话了?”
被沈路抓住的手臂传来猛烈的跳动,像一把钳子紧紧锢着她,不容挣脱。
“你干吗啊?”游青碧有些慌了神,避开他的眸光,声音中也带了些严肃:“松手。”
他在试探,试探游青碧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幼年时的逾规越矩是不懂,如今一起吃饭一起玩耍都不过是玩伴之间的项目。在游青碧救出自己时,他怀着满腔的感动的欣喜,以为经此磨难,她能看到自己的真心。可她回到栖山,却再也没有对自己独一份的在意。
她对自己好,对小啾也好,对沈乔也好。
所以,他想知道,自己在游青碧心中,是不是特别的那一个。
“你不说我就不放。”他不肯松手,甚至又靠近了一些。
游青碧被他抵着朝后退,就觉得他的气息扑在自己的额头上。她心慌意乱地躲避,怕伤到沈路,只敢伸手撑住沈路的胸口,弓着身子和他保持着距离。
可越是这样,沈路却越强势地逼近她,无视她已敛起嬉笑的表情,严肃甚至带着怒意看着他。
远处,一丝白光闪过,游青碧看见站在结界外的江月蘅。
他将一只独行的窫窳斩首,喷涌而出的黑血飞溅几滴在他的脸上。窫窳的身体剧烈燃烧起来,炽热的火光在夜色中将他的脸照得格外森冷,脸颊上流线一样的血凝着,像是被利爪挖出了伤一样。
窫窳燃尽,就只剩下他孤零零地悬于半空,藏于夜幕,寒风避之。
游青碧心底生出荒芜悲凉,竟觉得心疼。
她怎么会心疼一个薄情冷血的家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