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舒保加开始复习错题本。三年,六个科目,竟然已经积累了好几个厚厚的大本子。尤其是数学的,叠起来和她的水杯一样高。把所有这些错题重新做一遍,就是她最后一个月的复习计划。
也准备申请回家复习了,原因是学校已经让大家自习了,于是家里请了辅导老师一对一。老师是二叔公介绍的,师大附中毕业的,当年全省文科前十、上了北大的一个师姐;家里有些艰苦,刚高考完就开始做家教,读大学时也一直兼职辅导高三学生,结果带的效果很好,还没毕业时,在北京一对一的课时费就到了四位数。于是也没有尝试其他工作了,回来南方继续做高考辅导。
舒保加每天上两个小时,“友情价”1500。她天真地以为,这个看着很年轻很秀气的师姐,是看在二叔公的面子上,免费给她辅导的。
家里人都没有提价格的事。因为这个钱已经远超舒家的消费水平了,怕舒保加心里有压力,不肯上。但是在高考前,哪个大人还考虑性价比呢?在这个节奏飞快的城市,送孩子上辅导班本是常态。富裕些就上一对一,想经济实惠就上小班课甚至网课。邓书琪甚至买的是二手网课——有的人买了直播网课,上课时录了屏,再转手将视频转卖,几百课时只卖个几十块钱。
舒保加这是把过去三年没有上辅导班省下的钱,在最后一个月集中花出去罢了。
申请回家的那天,舒保加第一个告诉的人是吴淼。
总是七个人一起玩,总是粘着秦伽陆,但到头来,发现在心底里,还是最在意吴淼。
吴淼问:“你在哪里?”
舒保加回:“在天台。”
很快,就看到那颗圆寸头从楼梯冒出来。吴淼冲舒保加笑,特别像她刚来师大附中第一天时,那个令她有些悸动的笑。
“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
“书都收拾好了吗?”
“嗯。”
“明天几点?我帮你搬。”
“下午下课再回去。”
“好。”
只是回家复习,但不知道为什么,舒保加有种提前告别的感觉。
傍晚的凉风轻拂在脸上,很舒服。吴淼扶着围栏站着,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舒保加用手指轻拂着粗糙的墙面,忽然看到一行小小的字。她笑着对吴淼说:“你看这里,不知道谁写的——‘魏星宇,我喜欢你’。”
“谁?”吴淼闭着眼睛问。
“今年‘十大歌手’冠军。”
“不认识。”他低声说。好像真的要睡着了的样子。
舒保加看着吴淼的侧脸,他不说话的时候,看着很乖的样子。
“你上次去北京,见到夏慈姐,她怎么样?”她问。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还记得高一时,每天跟吴淼和梁允说说笑笑,互相开玩笑也不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吴淼面前就有些言不由衷了。
既然不知道聊什么,那就问问夏慈姐吧,这应该是你感兴趣的吧。舒保加是这样想的。
但是吴淼避开她这个问题,轻声说:“我看到你偷偷改了志愿。”
舒保加有些意外。他说的是志愿书上的目标院校。最开始,舒保加写的是“北京”。高一的时候,吴淼不是说过么,大家都要去北京的;去了北京,他会罩着她。
当时,舒保加以为这是一种告白。
在这个敏感的年纪,纵然粗心大意如舒保加,也偶尔幻想一下。吴淼说的是:“我们都会去北京读大学的,夏杨、我、大嘴、胖子……”
舒保加就以为,吴淼只邀请了她一个女生。
如果不是吴淼的这句话,舒保加就根本不会幻想了,她也许会粗心大意整整三年。
他挑动了她的少女心思,可到头来,她却根本不是他去北京的目的。她已经明白过来了。可是能怪谁?人家又没有明说什么,怪就怪你自己自作多情吧。
有些懊恼有些羞惭地,舒保加悄悄地把志愿书上“北京”二字划掉,然后郑重写下“北京以外的985或211”。
好嘛,竟然被吴淼发现了。舒保加更加羞愧欲死了。
“为什么改了?”吴淼问。
“太难考了。”她笑着说,“我不像你们,说得到就做得到。”
真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吴淼说话,总是走进死胡同,总是赌气似的回应,让他接不了话。
这是回家的前一天了。不找他也难受,找了他也难受。
“我先回教室了。”舒保加下定决心似的说。
吴淼点点头,说:“走吧,一起回去。”
在吴淼的教室前分别,吴淼嘱咐道:“明天搬东西记得叫我。”
舒保加没有直接回应,只是挥了挥手。有些恼他刚才没有挽留。
天呐,舒保加,你这是变成什么样子了?她又在心里纠结起来了。
跟三年前比,真的是变了个人了——她自己也这样想的。只是不知道,这个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迎面又遇上邓书琪,那件短袖校服衬衫有些皱巴巴的,应该是洗完的时候没有甩开拉直,直接就晾了。
邓书琪腋下夹了历史书,正大步向前走,脸上永远都挂着自信阳光的微笑。她主动对舒保加打招呼:“保加!”
“书琪!”舒保加高兴起来,“去背书吗?”
“是啊!”
邓书琪昂首走远,很快,楼梯间里传来她朗朗的读书声。她最近喜欢在楼梯上念书,可能是那边人不多,而且可以坐在梯级上吧。那些笑她的人已经不笑了,因为他们发现邓书琪毫不在意——你永远也无法伤害一个眼睛里根本看不见你的人。再笑,就显得自己是傻子了吧。
不笑了,就拉帮结派避开她,很刻意地把她当作怪人。在饭堂排队的时候,遇上前面是邓书琪,也要站在离她两米的位置;把她叫做“那个冬天穿短袖的”或是“那个冬天洗冷水澡的”。
舒保加和秦伽陆在饭堂见过一次这场面,她问秦伽陆:“他们怎么了?为什么站那么远?”
秦伽陆冷笑着说:“如果站得近就会传染,那可太便宜你们了,人家的毅力和勤奋可被你们传染到了。”
舒保加还没听得懂秦伽陆这话的意思,就看到秦伽陆径直走过去,插到了队伍那个空里。后面的同学生气大喊:“哎你怎么插队啊?”
秦伽陆冷冷地说:“你是在排队吗?”
舒保加不知道秦伽陆那天为什么脾气特别大。但她觉得很爽。
邓书琪回过头,似乎还不知道事情因她而起,很自然地冲舒保加和秦伽陆笑笑。
上次二模,邓书琪的文综试卷被张贴在年级办公室外面,很光荣地展出着。舒保加的文综从来没考过这么高的分数,这让她很是羡慕。
回到教室,收到了林思瑶的微信:“你知道刘盛伦和钟灵的事吗?”
好久没去刘盛伦家了,这个名字都有些陌生了。想起有段时间,基本每个周末都要去他家玩《侠盗猎车手5》,直到后来游戏玩腻了,也不愿跟刘盛伦的圈子玩,就再也没去过了。现在突然听到他的名字,还有些让人恍惚。
啊,会不会高考完了,跟吴淼他们也这样呢?
“什么事?”她漫不经心地问。
“刘盛伦和钟灵两个人前两天半夜开了一辆跑车出去,结果撞树了。”
“啊?”舒保加一下子被这个大新闻吸引住了。“人有事吗?”她问。
“刘盛伦没事,钟灵好像有点扭到脖子了。”
“会坐牢吗?”舒保加问。无牌驾驶在她心目中真的是很严重的事。
“好像没事,给了点钱就没事了。”
“钟灵会影响高考吗?”
“不会啊,她脖子都好了。你竟然不知道这件事,你没看她朋友圈吗?”林思瑶问。
“没看到啊。”舒保加回。她点开钟灵的朋友圈,发现所有内容都清空了,只剩下一条线。
“她好像屏蔽我了。”舒保加发过去。
很快,林思瑶发来一张截图。钟灵嘟着嘴作郁闷状,在那辆前盖完全撞坏了的跑车前自拍,配文是“报废了”。下面有好多同年级的同学评论,都在说“富婆”“带带我”……
舒保加又去看刘盛伦的朋友圈。没有屏蔽她,但是最新的一条,还是去年发的。
“这件事,你别跟其他人说哦。”林思瑶说。
很熟悉的一句台词。舒保加回了一个点头的表情包,就把手机放抽屉里了。
过了一秒,又把手机拿出来,打开他们七个好朋友的群,在上面发了一句:“我申请回家复习了,明天走。”又单独给邓书琪和沈希羽发了。
不懂大人们为什么总说一年年地过得很快。这三年,就像一趟漫长的航程,漫长到回望过去的每一天,所有回忆都清晰可见。如今终于要靠岸了。过去三年都没有怎么剪过的头发,已经快长到腰上了;额头上的痘痘也总是好了一颗又冒一颗,数不清为这点痘痘喝了多少杯凉茶了。
大家都很快回了消息。沈希羽说:“好哦,复习加油!”邓书琪发来几个笑脸,说:“一起加油!”
梁允还是一如既往地欠揍:“不用想我。”舒保加连忙回了一个“抠鼻屎”的表情。
其他人也都给舒保加加油来着,可是,让她感觉很讨厌的是,吴淼竟然直接复制郑乔的祝福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