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护工首日上岗就被雇主在傍晚时分请出了病房,他乐得清闲,跟真正的老板汇报完情况后哼着歌回家了。
送走外人后,敕勒川坐回沙发,一丝不苟的给小儿子预备着等下要吃的药丸,躺在床上的敕无祸却十分自在,他跟父亲相处时要比跟在母亲身边轻松,在敕勒川这儿,他反倒不用再去照顾谁的情绪,不用再口是心非的斟酌词句。
他跟敕勒川是单纯的上下级。
他跟他爸其实不太熟。
“来吃药。”敕勒川接好水端到床边,看着敕无祸咽下去。
“我这两天跟你凑合一下。”敕勒川换好睡衣躺在陪护床上,相当自然的告知他。
“和我妈吵架了?”敕无祸问。
“算是吧。”敕勒川顺势承认,也不跟他多做解释,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直到夜幕低垂。
敕无祸昨晚压根没睡,如今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敕勒川无声的关了灯,只几瞬就听见隔壁床传来逐渐规律的呼吸声,他静静等待着。
电子时钟的数字跳过了十二点,房间里还是只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音,敕勒川闭上眼睛想要歇息片刻,在他迷迷糊糊将要睡着之际,一阵软胶踩踏地板的‘哒哒’声响起。
按照大儿子发过来的注意事项,敕勒川默默跟着敕无祸在屋子里转圈,四周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他没有凡可熟悉家具摆件的位置,小腿和膝盖都被磕的不轻。
终于等到小儿子消停下来,敕勒川靠在沙发上给自己揉腿,精疲力尽之际,一道刺眼的光映白了他半张脸。
他见到了凡可描述的那个网站,也看到了那八个大字。
网站很普通,他每天要登进去无数次,处理报告上来的边境冲突、授权各级军部会议的召开、任免不再适合岗位的将领等等,就连他的秘书,都能畅通无阻的在上面代他传达大大小小的事务。
这只是联邦各军区最普通的内部工作平台,入伍三个月以上的新兵就能够随意登出。
但它不对外开放。
敕无祸入伍十七年。
他现在进不去。
愧疚这种情绪不常出现在敕勒川身上,他难得回忆过往,却惊讶的发现对于敕无祸,他并没有太多深刻的记忆。
亲热的接送上学并分享趣事的是敕无害,成人礼上激动到热烈盈眶的是敕无害,工作产生分歧互生闷气又别扭和好的还是敕无害。
因为是第一个孩子,所以敕无害承载了更多的关注,理所应当的得到了更多的宠爱。
而敕无祸出生在他们最力不从心的时候,所以他像一道不被记起的影子,藏在时间长河的边边角角里,在几十年后的今天,用那道刺眼的白光,让敕勒川刻骨铭心。
窗外晨光熹微,敕无祸安稳的睡在床铺上,被子在颈部掖好,房间里已经找不到敕勒川的身影,他站在走廊尽头细细的跟吴护工交代着小儿子的生活习惯和饭食喜好,许久后才堪堪止住话头。
“麻烦您多费心。”敕勒川此时只做为父亲诚恳的请求一个外人千万善待他的孩子。
“您太客气了,我有特级护工证,一定尽我全力照顾好小敕先生。”吴护工再三保证,刚刚敕勒川同他叮嘱的事项和凡先生跟他交代的大差不差,再听一遍权当加深记忆了。
敕无祸是被食物的香味叫起来的,他环顾屋内都没看到敕勒川就知道昨天老爹说的吵架是在诓他,不重要了,他洗漱完坐在餐桌旁,看着极合胃口的饭菜,食指大动。
外皮焦香的鲜虾锅贴被煎得火候正好,蘸着陈醋入口咸鲜适中好吃极了;配套的菠菜肉丸汤做的清淡,一丝苦味也无,肉馅中还混了些藕碎,嚼着很起劲。
另一头,凡可终于按时赶到了剧组,刚进门就看见闻人导演在别墅客厅里坐着,身边也没有人陪,像是在等谁。
“导演,歇着呢。”他挥着手往里走,助理小赵跟在后面拖行李箱。
“可子回来了。”闻人导演哄小孩一样招呼他到自己身边来,凡可满脸狐疑的走过去,被塞了满满一手心的奶豆。
“敕先生身体好些了吗?”导演等的编剧终于下了楼,两人挺久没见怪想他的,围着跟他没话找话式的唠嗑。
“比之前好多了。”凡可不想跟外人多说敕无祸的情况,一边往嘴里塞奶豆一边敷衍。
仨人在客厅聊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的分开,凡可带着小赵回屋收拾行李,整个晚上没有再出来。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赞皇星上也迎来了久违的秋季,小赵将苹果的皮削得又长又薄,等凡可中场休息时能直接吃。
“霍尔斯!”
一声洪亮的呼唤惊醒了正在树下小憩的男人,镇上在银行工作的查曼托人带来消息,要霍尔斯去接收他母亲保管在银行的一份财产。
满怀疑惑的踏上行程,霍尔斯坐在银行接待室的凳子上局促的搓着手指,身着正装的查曼叼着烟斗,将一张略微泛黄的纸张推到他面前。
那是一份土地产权证明,从前他甚至不能随意砍伐果园里死掉的果树,因为除了果子,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不属于他,但现在有了这张纸,霍尔斯的果园就完完整整的属于他自己了。
他不解的望向对面的查曼,那边又推过来一个方正的木盒,吞云吐雾的人慢条斯理的给他解释道:“这些都是你母亲去世前存放在保险柜里的东西,明天就是最后的保管日,所以叫你来把东西拿回去,逾期要付一大笔违约费。”
霍尔斯向查曼道谢,他现在认了许多字,懂得了很多道理,知道这是来自查曼的善意。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盒子,对里面所盛放的东西十分好奇。
盒子一打开,廉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在里面翻找着,长久不曾动用的记忆掠过每一件物品,震撼着他沉寂多年的心。
他终于拿起那条干瘪的脐带,陈旧又陌生的感情在胸腔翻涌,他轻轻捧着这条曾与母亲最重要的连接物,茫然又痛苦。
“卡,可子情绪不对,缓一会儿再来一条。”
凡可深吸一口气,起身原地蹦了两下,潜意识里没自信的戏份果然出了问题,他有经验,所以很自然的调整着状态。
“回起幅,来三、二、一,开始!”
“卡,还是不行,可子再来一条。”
“卡!再来。”
“卡!”
“卡!”
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错,凡可僵坐在凳子上重复深呼吸,他开始紧张,麻木的感觉顺着胳膊游走于指尖,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窘迫不安。
小赵及时递来一杯温水,化妆老师细致的帮他补着被汗水洇花的妆面,导演也拿起台词本走过来跟着一块儿梳理人物情绪。
可他依然理解不了剧中的感情。
他第一次无法将自己变成霍尔斯。
他没有母亲。
他只有敕无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