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夸张地讲,易垒话音落下的瞬间,柯跃尘着实吃了一惊。
尽管他心知肚明对方是在配合自己,他们是在演戏,这些都是蓄谋已久的故弄玄虚。
但问题是,在这之前,他们根本不知道张萌萌在哪里,也没有讨论过她是否在南京。
更准确地说,连类似的想法都没有产生过。
可易垒的语气又不似玩笑,神情更是理直气壮的认真,认真到每一个字都像掷地有声的法律条文。
与此同时,他还不忘回过来一个确认般的眼神,微微勾着嘴角的模样仿佛在问——我说的没错吧?
这让挑起话题的始作俑者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其实按照柯跃尘一惯的处事手段,在确认了张国骅和张萌萌的父女关系之后,就不会再在这件事上浪费口舌。
只需以张国骅半公开的行踪为基础,安排几个人暗中盯梢,那么找到张萌萌便是丑媳妇见公婆——迟早的事。
这个方法属于业内常规操作,简单粗暴效率高,但之所以没有立刻采用,是因为眼下存在着几个难以忽略的问题。
第一,张国骅这几年游走于全国各地,居无定所的状态完全不像一个有女儿需要照顾的父亲,换句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张萌萌可能压根就不在他身边。
这样一来,盯梢的范围就有了很大的不确定性,除却无法估算的人力物力,还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打持久战对于刻不容缓的翻案来说并非明智之举。
万一张家父女跟易家父子一样成年累月地不见面,难不成他们每天啥都不干,就跟在一老头后面周游世界?
第二,盯梢这事说好听点叫高密度观察,说难听点叫跟踪,拿不上台面是一码事,被对方发现了弄巧成拙以至于撕破脸又是另一码事。
以前他只管找人,不用管找到人之后的鸡飞狗跳,撕破脸倒也没什么,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找到人不是重点,重点是紧随其后的有求于人。
如果跳过“先礼”的步骤直接“后兵”,早早把张国骅得罪了,那就算找到张萌萌,恐怕也很难让她施以援手。
综合以上两点可以发现,盯梢这条老路虽然便捷但暂时走不通,想解决问题还是得直面张国骅,从他身上寻找突破口。
好在张医生大大小小算个名医,行医多年的他必定有踪迹留存在网络上,将这些信息进行归纳整合说不定能有所发现。
这个差事柯跃尘起初打算交给李芸去办,万万没想到易律师竟然主动请缨挑起重担,抱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想法,他没有阻拦。
结果不占不知道,一占吓一跳,也不知道大律师用了什么手眼通天的特异功能,只在电脑前捣鼓片刻就整理出了一张长长的表格。
表格上按照时间顺序罗列着张国骅近三年来的接诊记录,或许并不完整,但足够具体,具体到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家医院停留了几天。
通过进一步观察可以发现,张医生这几年走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不但行程紧凑鲜有间断,而且接诊形式皆为免费,可谓劳苦功高。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他在南京光是义诊就长达半个月,可过去,他在每个城市停留的时间均不超过五天。
更为奇怪的是,如今还没到阳历十二月,可劳模如他,竟然把下一次的出诊时间安排在了农历春节之后。
也就是说,今天作为南京巡诊的最后一天,结束之后,张大夫便开启了为期两个多月的长假,这种时长的假期在他近几年的行程中可谓史无前例。
如此异常的举动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原因,外人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张医生家里并非出现了突发状况,而是发生了某件可以预料和计划的大事。
至于这件事是什么,则免不了让人往他的宝贝女儿身上联想。
其实关于张萌萌的大概去向,柯跃尘心中倒是有个猜想——首先,张家有着优越的家庭条件,这点从学生时代的张萌萌身上可见端倪。
其次,从家庭氛围来看,张氏夫妇既然愿意为了女儿辞掉工作并搬离久居之地,那么不可能不希望她继续接受教育完成学业。
而对于一个有刑事犯罪记录且被学校开除学籍的人来说,在条件具备的情况下,出国留学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这点虽为推论,但张萌萌长期在国外似乎也能恰到好处地解释,为什么张国骅过去几年四处奔走,处于一种忙碌且无牵无挂的状态。
可反观现在,他突然迫不及待地开始休假,并且一休就是两个多月,极致的忙碌与极致的闲暇进行对比,不由得让人产生一丝错觉——
他牵肠挂肚的那个人回到了身边。
这个猜想倘若为真,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水到渠成,只需将老方法——盯梢提上日程。
问题是如何验证,直接问肯定不行,更糟糕的是后面很长一段时间,张国骅都不会抛头露面,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今天。
思来想去,老流氓决定在张国骅不肯乖乖就范的情况下使诈。
使诈风险极大,需要在命中答案的基础上唬住对方,既考验脑力也考验演技,一着不慎就会把局面变得难以收场。
也正是因为如此,今天下午去医院之前,柯跃尘才会和易垒串通好说辞,约定到时候一个唱一个和,协力演一出双簧。
但众所周知,人无法预知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的行为,所以精明世故的老流氓也没有料到,成熟稳重的前男友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竟然把张萌萌回国说成了她现在在南京!
可鬼都知道这两者之间根本不存在任何关联!
此时此刻,回顾完事情经过并确定大少爷嘴巴打瓢的柯跃尘,心中满载着的不再是疑惑和错愕,而是紧张和慌乱。
短短几秒钟,他后背惊出了冷汗,正欲开口辩白,休息室里的寂静就被玻璃碎裂的“哐啷”声先行打断。
“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张国骅脸上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他仍保持着举杯的姿势,尽管手里的杯子早已摔在了地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她的大学校友。”
“不可能!萌萌出国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刚回来就被你们发现?”
“我没有撒谎。”面对一连串严厉的质问,易垒显得十分有耐心,“她上大学的时候跟我同在文艺社,我还跟她一起去北京参加过比赛。”
“那你们到底有何居心?”
“我们只想跟她见一面,如果她不愿意帮忙,我们绝不强求。”
易垒这话说得既真挚又诚恳,是实打实的心里话,可张国骅听完却失声大笑,笑声足足持续了半分钟。
“你们这些年轻人,放着大好的青春年华不享受,偏要为这些费力不讨好的麻烦事忙碌奔走。”他倾身撑住桌角,低头喃喃道,“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图什么。”
“其实您知道。”易垒放慢语速,“您知道我们图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您跟我们是一类人。”
确实,张国骅盛名在外,本可以借此赚取更多物质财富,或是隐姓埋名过平静的生活,可他偏偏选择远走他乡,几年如一日地做义诊。
要知道,医生并非普通的职业,他们拯救的都是一个个具象的生命,像张大夫这样的别说医学界的活雷锋,就算说他是当代活佛都不为过。
“你不用给我戴高帽。”张国骅坐回椅子上,不动声色地看着易垒,“刚才听你朋友说,你是个律师?”
“我是。”
“那我问你,你帮周小成翻案能挣多少钱?”
“不挣钱。”
“不挣钱?不挣钱你用什么养女儿?”
闻言,易垒迟迟没有回答,片刻后张国骅再次大笑起来。
“那你一定有个好父亲!”他笑声中充满自豪,“就像我家萌萌,哪怕经历过那样的事,也依然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因为有我在背后支持她,做她最大的底气!”
“但我的底气不是我父亲。”易垒突然开口。
“那是谁?”
“是......”他欲言又止,柯跃尘下意识把目光转过去,竟看见他眼角浮起笑意,“一个给了我很多很多东西的人。”
两人在医院附近找了家小饭馆解决晚饭,饭后柯跃尘本想去小木屋附近转转,但思量再三,最后还是转道去了旁边的莫愁湖公园。
白天的莫愁湖湖光树影相映成趣,很适合拍照取景,而夜晚的莫愁湖在剥去喧嚣的外壳之后多了份影影绰绰的朦胧感,是消食散步的好去处。
今天温度不低,风也不大,两人沿着湖岸线缓步徐行,经过一处光线明亮的八角亭时,柯跃尘收到了一对小情侣帮忙拍合照的请求。
面对这样的请求,他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还好大少爷反应快,先一步接过对方递来的手机化解了尴尬。
小情侣临走前跟他频频道谢,而鬼使神差的柯跃尘也跟在后面小声说了句“谢谢”。
“不用谢。”易垒按着他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往前走,“以后你不喜欢做的事都可以让我帮你。”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做这个?”
“我只在校队比赛那次见你拍过人,那次还是编辑部派给你的任务。”
这话既对也不对,柯跃尘确实不喜欢拍人,尤其是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但校队比赛那次并不是他唯一一次拍人。
但这些陈年往事解释起来实在麻烦,而且还涉及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于是他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对了,刚才在医院你怎么突然变卦?”
“是不是吓到你了?”易垒笑了一下,把按在他肩头的手掌缓慢下移,变成握住他的手腕,“全国范围太大,即使知道人在国内,找起来也还是麻烦。我想了一下,觉得张国骅这次在南京停留这么久,大概也是因为张萌萌会来这里。”
“单凭这一点你就敢说她此刻在南京?”
“左右都是赌,那不如赌一把大的,帮你缩小范围。”
他一番话说得很是轻巧,轻巧到仿佛不是走了一招险棋,而只是想了几句哄小孩的话。
“当时事出紧急,没有提前知会你,是我不对。”
柯跃尘倒没有生气,他只是没见过大少爷如此胆大包天的一面,所以忍不住要嘟哝两句:“你不是一向都很小心谨慎的吗?怎么忽然成了赌徒?”
“因为我经历过一场失败的豪赌,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可以失去。”
“可你不是说有个人给了你很多东西?难道那些东西不珍贵?”
“不,那些东西很珍贵,恰恰因为太珍贵,所以给了就一辈子都是我的,谁都拿不走。”
世界上有这么神奇的东西?我才不信。
但腹诽归腹诽,老流氓终究还是没能拉下脸来说出质疑,只酸溜溜地啧了一声:“那你有没有回送什么东西?”
“送了,但他不要,最后还给我了。”
“还?那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是啊。”
“所以你送了什么?”柯跃尘睁大眼睛问。
易垒对上他的目光,眸中尽是温柔:“我送了他一颗如假包换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