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逐渐回拢之际,柯跃尘发觉自己躺在一团柔软的布料里。
他呼吸平稳,心跳也恢复到了正常的速率,皮肤上黏黏的,有尚未干透的汗液,但由于裸露的身体大多被身上之人包裹着,所以并不觉得冷。
屋里没有开灯,光线跟窗外的天色一样幽暗,瀑布般磅礴的雨声变成了一连串清脆的滴水声,嘀嘀嗒嗒毫无章法,仿佛初学者弹奏出来的乐曲。
这让柯跃尘想起了三月初的西北大草原,冬末春初,覆盖万物的雪在把大地原有的面貌重新还给世界的时候,发出来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融雪声与落雨声如一母同胞的双生子般难以分辨,以至在那段与世隔绝的日子里,他时常觉得自己身处的不是内蒙,而是潮湿多雨的南京。
说来有些好笑,似乎每次提到内蒙,柯跃尘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张军,也就是那个把他从山东带到内蒙骑马,亲眼目睹他摔马又出钱帮他治腿的哥们儿。
如今细细回想起来,当年住院期间的大部分无聊时光,好像都是张军陪在身边唠闲嗑度过的,其中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因为病房不能抽烟,那老烟枪时常憋不住劲。
“哎我说,为一破相机折一条腿,你他妈至于吗?”张军就算不点火,嘴里也总要含着根细细长长的烟,所以说起话来会无意识地咬着牙,样子很是滑稽,“我那儿什么样儿的没有,你想玩哪个尽管拿!”
张军是个名副其实的摄影发烧友,跟柯跃尘臭味相投,但发烧程度更甚,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捧着相机到处走。
他家有个柚木做的超大陈列柜,专门用来摆放相机,里面小到手持的头戴的,大到像个炮筒似的扛在肩上的都应有尽有。
类似的问题他问过许多遍,但柯跃尘从不给出正面的回答,只会盯着他嘴里的烟特别认真地打岔:“给我也来一根。”
每每此时,张军都会拍屁股起身,然后在去吸烟室的路上留下一连串南京味十足的臭骂。
而当手术结束离开医院,对方真把烟递到面前时,柯跃尘却又不要了,美其名曰家属不让。
为此,张军经常骂他事逼。
柯跃尘也觉得自己是个事逼,就在上个月,他还托张军帮他修理一台型号老旧的相机,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弄好没有,得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想到这里,他便习惯性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可放在身侧的手臂还没从交缠的布料里抽出来,光秃秃的肩膀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按了回去。
“醒了?”易垒的鼻息从颈侧转移到脸颊,但人却没有从他身上起来的意思,“累不累?”
从下午到傍晚,几个小时折腾下来不累是不可能的,更何况那捧小番茄早就仙女散花似的落了一地,导致五脏六腑一直空空如也。
但柯跃尘属于那种心里憋着劲,嘴上就不能吃亏的性子,所以眼下非但不会坦坦荡荡地承认,反而还要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挑衅对方。
“不累,你继续。”
“继续?”
“对,今天你不把我干到起不来,就别想离开这里。”
黑暗中易垒的鼻息靠得更近了,模样似乎是在打量他的脸:“那明天呢?”
“明天?明天我就把你绑在床上,让你哪儿都去不了!”
“那还有后天和大后天,你不可能把我困在这里一辈子。”
“我就是要把你困在这里一辈子!我没跟你开玩笑!”
说完,柯跃尘就伸手去抓易垒的发尾,结果下一秒就被对方捉住了手腕:“我也没跟你开玩笑,明天一早我就回北京。”
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黑夜不足以让柯跃尘看清身上之人的神情,但却能让他清晰地感受到那股裹挟在言语之中的笃定和认真。
这一刻,一切用语言表述出来的东西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荒诞可笑,可就算如此,那些卑微到骨子里的话还是瞬间倾涌而出。
“我要怎么做,你才肯留下来?”
“怎么做?你那么潇洒随性的一个人,学了四年的专业都可以说丢就丢,区区一个男人又何必挂在心上。”
“我不找工作不是因为潇洒,而是因为要找你!”
“找我?可最后找到你的人是我。”
“我说的是真的!”柯跃尘揽住易垒的腰,嗓音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慌乱,“我留在南京是为了找你,拜师学艺是为了找你,每天像个傻子一样蹲在各个地铁站、商场和律师事务所门口都是为了找你!”
易垒“哦”了一声,似乎并不相信:“嘴巴长在你身上,你怎么说都行。”
一句话,直接把柯跃尘噎得哑口无言。
话说几年前他学成出师,在对整个南京城的情况了如指掌的同时,开始独立接受私人的委托,一路顺风又顺水。
那时候他自觉找人如探囊取物,一招十面埋伏足以将某个消失已久的人捉拿归案,直到现实变成一只冰冷的手,甩给他狠狠一个巴掌。
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开,尽管柯跃尘从未奢望过无心栽柳柳成荫的结局,但跟易垒的重逢以及误会的解除还是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上苍的眷顾。
可事到如今,眼看一切又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他突然很想大骂一句天地不仁,原来老天爷之所以要给他那么大的希望,是因为要用更大的失望惩罚他。
“还说是真的。”易垒嗤笑一声,“怎么我一质疑你就答不上来了?”
“我没骗你!自从跟你在一起之后我就没喜欢过其他人!”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我......”
实事求是地说,这个问题柯跃尘答不上来,他生来不擅长回忆,此时此刻连上个月相亲对象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更遑论七八年前的事。
再说喜欢上一个人往往发生在一瞬间,比如突然的心跳加速或者手心冒汗,这些细枝末节又怎会被彼时正深陷在感情中的人轻易察觉到呢?
“想不起来?那我换个问题。”易垒停顿两秒,再开口时不知为何,声音竟无端带了点温柔,“你为什么不拍人?”
若要谈论这个,那可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柯跃尘对摄影的兴趣源于高中时期在照相馆打工的经历,那时候他觉得捕捉人类情绪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直到将眼睛放在瞄准镜上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
大多数人在面对镜头时都会下意识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他们的欢喜或悲伤不是为了传递情感,而是为了配合摄影师达到某种艺术创作的效果。
这点虽然情有可原,但却无可避免地让柯跃尘产生了一种怪异的割裂感,就好像出现在镜头里的不是鲜活的人类,而是某种机械化的生物。
随着照相馆工作的结束,他对摆拍这一手法彻底失去了兴趣,加上有个只拍自己喜欢事物的臭毛病,久而久之便走上了不拍人像的道路。
但这些说起来也都是上大学之前的事。
“我虽然没拍过别人,但我拍过你。”
“你拍过我?”
“拍过很多,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拿给你......”
“不用。”易垒抓住他蠢蠢欲动的手,将他的手反扣住重新压回身下,“我不想看,我要你说出来。”
“说什么?”
“为什么只拍我不拍别人。”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喜欢。
虽然没谈过几场恋爱,也没正儿八经地爱过其他人,但柯跃尘不是不知道喜欢的界定。
故而就算没有第一时间察觉爱情火花的敏锐,他也明白世界上所有的特例都是来自好感的道理。
“因为喜欢你!”柯跃尘大声说道,像是害怕对方听不见或者听不懂,他又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因为我喜欢你!”
“你的意思是,你只会拍自己喜欢的人?”
“对!”
闻言,易垒还是像刚才那样“哦”了一声,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那你岂不是从大一迎新晚会那天就开始喜欢我了?”
如果柯跃尘的记忆是一间大门紧闭的黑屋子,那么易垒的这句话就是一把钥匙、一枚开关和一束夏夜里最耀眼的光亮。
大一那年的迎新晚会虽然踩着酷暑的尾巴,但潮湿闷热丝毫不减,所以在使用望远镜的时候,眼睫上的汗水很容易将镜筒的玻璃打湿。
反复擦拭几次之后,柯跃尘便有些不耐烦,而更让他感到着急上火的是台上那人一曲将毕,此后偌大的校园里他们可能再也见不上面。
尔后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打算将眼前的一幕保存下来,并且由于当时的手机画质太差,一直拍到台上灯光熄灭才作罢。
后来也正是因为这段炎热与烦躁相互交织的经历,柯跃尘意识到自己亟需一台可以拍照的相机,这才在开学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加入了摄影协会。
其实他不光在那天拍过易垒,在后来相处以及恋爱的日子里也抓拍偷拍过很多,更夸张的是他并不满足于拍,还会把照片打印出来做成书签夹在各种书页里。
从相爱到分手的这些年,柯跃尘从未怀疑过自己对易垒的感情,那些照片就是最好的证明,只是时光清浅,他没想到这份爱意竟然来得那么早,那么悄无声息。
“你看到那些照片了?”
“你睡觉的时候我去收拾书房,书架下面撒了一地,很难看不见。”
原来是这样。
柯跃尘在深刻的自我反省中沉默了一会儿,尔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他猛地抱住易垒的脖子:“原来先动心的人是我!”
“嗯。”
“我是自己弯的!不是被你变成这样的!”
“所以呢?”
“所以......所以我们是不是还有可能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柯跃尘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嗡嗡的,像一只没精打采的蚊子,最后几个字眼更是微弱到快要听不清。
因此就算易垒迟迟不回答,他也不敢追问,只能像个等待裁决的犯人那样任由对方攥着他的手腕,将沉甸甸的身体压在他心头。
“你给我两天时间。”
“什么?”
“等见完你的主治医生和小月,最迟后天,后天晚上我就回来。”
“回来然、然后呢?”
“然后?”易垒笑了一下,一股温热的呼吸随之越靠越近,柯跃尘忍不住仰起下巴迎接,唇瓣相贴之际发觉到那人的手正在缓慢上移,直至一点一点缠进他五指之间,“然后跟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两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情急之下干脆煮了一大锅面条,水开后连锅一起端上桌,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往对方碗里捞。
饭后照常由易垒负责打扫战场,柯跃尘则躲懒般地窝在沙发上打嗝,几个响亮的饱嗝过后,房间里的手机也跟着叫嚷起来。
他踱步进屋,慢悠悠地拿起反扣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惊讶地发现恢复通讯后的第一通电话竟然来自爸妈。
好在家里没出什么大事,老两口说话的声音都很正常,就是言语间相互推搡着,像是藏着事不敢往外说。
其实早在接电话之前,柯跃尘就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并且十分确信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爸妈知道他工作忙应酬多,往常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否则不会挑吃饭的点给他打电话。
如今事出反常,那么必然有妖。
在他的耐心引导之下,他妈最终缓缓开了口:“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今天下午家里来了个客人,自称是你在南京的朋友。”
柯跃尘“哦”了一声,没表现出意外,因为确实没觉得意外:“那人是不是三十多岁,穿西装打领带,梳一个油光水滑的背头?”
电话那头没吱声,他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继续问道:“他跟你们说了些关于我的事,对不对?”
“嗯......”
“他是不是说我上大学的时候交过男朋友,至今不结婚是因为还在跟男人纠缠不......”
“尘尘!”他妈扬声打断他,大概是觉得这些话不堪入耳,“我跟你爸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外人说的话我们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爸妈知道你一个人在外打拼很辛苦,难免遇到......”
后面的话柯跃尘没有再听,他望着窗外被浓墨浸透的夜,用力掐了把眉心。
在意识到有人黔驴技穷到打起了他爸妈主意的时候,柯跃尘心里原本有个计划,他计划顺水推舟,一石二鸟地解决父母和老狐狸两大难题。
所以刚才在电话里,他才会主动说出那些爸妈说不出口的话,只因心里早已积蓄了一股力量,促使和鼓舞着他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
他既不怕事情发展到撕破脸的地步,也不怕任何形式的质问和责骂,只是不曾料到父母会给予如此多的尊重,更没料到这种温情脉脉的体谅会将心里的那股力量尽数冲散。
眼下的状况跟上阵杀敌的情形很像,凭着一股冲劲深入敌营的时候或许有殊死一搏的斗志,可一旦停下来目睹到满目疮痍和尸横遍野,就会立刻失去提刀呐喊的勇气。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回过神来的时候有人正把手按在他肩膀上,力度很轻,柯跃尘不由得抬头,从窗户玻璃的反光中看到易垒站在自己身后。
他们在浓稠的夜色中安静对视,房间里的灯光昏昏又沉沉,衬得身前的玻璃像一块巨大的黑色屏幕,以至于柯跃尘十分轻易地就看清楚了易垒脸上的神情。
他看见易垒皱着眉,很慢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