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要祭祀,窦柠帮外婆把纸钱包进白信封,拿固体胶封口,在封面上仔细地写字。
老人家睡得早,熬到十一点多已是极限,把三人份的米线泡进厨房的水桶里,回屋睡觉了。
半夜十二点过,连释迦又饿了,窦柠带她去街口买烧烤。
游客不多,街边还有几株晚樱,四月是梨花和苹果花的季节,薄如蝉翼的花瓣,似月如雪。
小镇空气清新,哪怕是夜间也有长长的白云。
连释迦:“叫外卖不就好了吗,干嘛要出来,你上次不是说洗澡都累吗?”
窦柠不想在房间里拿着手机出神,“没事,我想出来走走,家里太闷了。”
外婆伍清莲家是云南典型的民居三坊一照壁,院子都是她们家的,面朝洱海,院落收置得妥当,栽了花和树,门口的檐下挂了驼铃,风从苍山吹过来。
连释迦参观过里外后觉得新奇,“柠柠,你们家比周围邻居的要好很多欸。”
窦柠垂眼,“嗯,外墙是沈氏出资修的,家里的屋梁也重新加固过。”
连释迦抓住关键词,“沈?”
窦柠平静地说:“对。七八年前,这里出过一件事,最后只占了报纸上不大的报道版面,新闻的主人公是我爸,他是沈氏集团的员工,给大理分公司的总经理开车的,出车祸,去世了。”
跟窦柠认识多年,连释迦这才知道事情始末,“那...沈持,你和他...”
窦柠抬头找了一下,今晚没有月亮,繁星铺满夜空,像裹在黑丝绒布里的一把钻石,心事好像也分散开来,“他以前一直觉得他欠我。”
连释迦趁着机会说:“柠柠,要不你这次回去再检查一下,看肿瘤有没有扩散和转移,我看网友说日本和法国有治愈胰腺癌晚期的案例。如果你担心钱的问题,我可以...”
窦柠很清醒,“迦迦,奇迹不会在我身上发生,你也听到那天郑教授是怎么说的,存活率几乎是没有。我从来没有想放弃,只是没有选择。不折腾了。不如把钱留给外婆,给她选个好点儿的疗养院。艺术展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回去能做个收尾工作。有始有终吧。”
连释迦:“可你心里就是有放不下的啊,那你总不能...”
窦柠:“那能怎么办呢,好像只好这样。我和他不可能了。你不要告诉他我的事,跟他没关系。都结束了。”
连释迦尊重窦柠的想法,“你看着好说话,心硬起来也是犟脾气。”
窦柠笑笑。
连释迦搂过窦柠的肩,吸了吸鼻子,“不愧是我爱的女人!走,姐请你吃烧烤,想吃什么全给你买!”
俩人走到一家网红民宿门口,一票人正从旅游小巴里下来,拿着拍摄器材和行李入住。
因为整治污染问题,洱海边的所有民宿关停过几年,如今订房最紧俏这家,窦柠认识它背后的投资人。
很久前的一天,她出门太赶,抓了面包牛奶和饭桌上的画稿就出门,把BP误塞进了挎包里,沈持打电话来,她才在自己的包里翻出来。
他们曾经在一起朝夕共度的生活,沈持最喜欢用那种无可奈何又亲密的温柔语气骂她,你是蠢吗。
言犹铭心,故事遥远。
双廊的小巷尽头是洱海,深夜灯火点燃了整个湖岸线。
每个古镇最不缺的,就是街头艺人,连释迦捧着一盒烧烤,看向路边,“那俩是不是晚上跟我们吃饭的?”
窦柠喝了一口冰可乐看过去,陆远和郭晓虎。
话筒,吉他,音响,一张地毯,就是他们所有的“商演”装备。
陆远瞧着更文艺范儿,郭晓虎的沧桑感很浓。
“想当星辰,却像路灯。
若爱一个人,切忌爱得太深。”
小渔村胜过从前,人气更旺,环过湖才知道,风光最极致梦幻的地段还得是这儿。
陆远和郭晓虎是本地人,去过北京组乐队,又灰头土脸地回老家了,现在每晚在抖音直播,一播就播到天亮,风雨无阻。
窦柠进了他们的直播间,观众就四十来个。
她刷了一个礼物,留言:“来吃烧烤啦,别拿健康换钱,不值当的。”
这首唱完,他们一反常态地下播了,听众也不挽留。
“不营业了,跟柠儿吃烧烤去。”
“你看看,你还把柠儿当初恋。”
“瞎说什么。”
连释迦在旁边嚼着豆干,把饭桌上吃了一半的瓜吃全乎了,朝窦柠挤眉弄眼。
窦柠摇摇头,又去烤了几盒烧烤,然后他们几个进了路口的“小缘来”餐馆。
晚上食客都走了,庄仁青穿着围裙在收拾饭桌。
郭晓虎把吉他放在凳子上,“庄老板,您这是日进斗金啊。”
庄仁青:“别挤兑我,糊口罢了,腰间盘都累突出了。待会儿你帮我关门啊,我三点还得起来进货。”
陆远:“行。”
酒吧简短的小聚后,几人又坐了一桌,即兴续摊。老朋友随便聊聊都是对互相的安慰。
窦柠不喝酒。
连释迦豪迈,对瓶吹,“虎子,你们怎么不去参加那个综艺,组乐队那个,你们这样直播唱歌,还唱别人的歌,不赚钱的吧,都没人看。”
陆远:“嗨何止不赚钱,场场直播垫底。我俩在北京什么没干过,酒店修马桶,泊车,广场舞大妈的路演经纪人,淘宝客服,电话销售,这不都为了曲线救国吗。”
连释迦:“理解,你们还好,人生可以自由发挥,知道我妈当时说什么吗,天桥上叫花子碗里的钱都比你赚的多,然后我迫于家庭压力才转的行,天天坐在办公室里算账,听傻缺老板那些可能会进监狱的想法。”
郭晓虎乐了,“你们刷现在的音乐软件没,首页都他妈是翻唱,我倒是希望时光倒流二十年,华语乐坛就复活喽。不是原创已死,而是现在没有小众原创的位置,听众也不在乎。大家真的太忙了,太疲惫了,关注度有限,可以理解。你认为的梦想,其实只是他人眼里的消遣,是个屁。”
连释迦听得一愣一愣的,“金句啊大哥,必须走一个。”
庄仁青把冰柜门关上,回头说:“呵,你们还是太年轻。老子天天半夜起来买毛肚,原来我不知道,一拧那玩意儿,手里全是牛的屎。”
连释迦:“哈哈哈哈哈,多好的生活素材,庄老板是宝藏。”
陆远:“庄老板别走昂,待会儿我一个人顶不住晓虎各各。”
庄仁青:“滚蛋,我媳妇儿打电话催了,后半夜轮到我带孩子。”
玻璃瓶撞来撞去,像夜晚的船只被湖风推到岸边,发出的叮叮微响。
都是熟人,窦柠不社恐,听着也只能笑笑,他们还有时间讨伐世道不公,抱怨生活不够温柔,多好。
四月五日早上,窦柠收到沈奕欣的微信语音。
小朋友特蔫儿巴:“柠柠姐姐,你去哪里了呀,老沈的脾气太坏了,我这月的零花钱都被他扣了个精光,都一个星期没买PRADA了,他还好意思...”
语音断了,窦柠点开第二条,沈奕欣可能换了一个隐秘的地盘,小声说:“他还好意思用我的微信给你朋友圈点赞评论。要不,你把我爸加回来吧,最多,你不满意再把他删了,别客气,他能承受。他心里苦也不能迁怒,不能苦孩子我呀。”
沈奕欣有超出同龄人的情商,窦柠回了一个比心的表情,再不说其他。
沈持今天...应该也在墓园。
十点左右,窦柠和外婆去山上扫墓。
窦柠很少想起风烟俱净这个形容词,每次来外公和爸爸的墓碑前,她心里是平静的。
这里能看见洱海,巨大的澄净的高原湖泊,安宁,舒心,没有风疾浪涌。
伍清莲岁数大了,身体还算不错,无灾无病,只是弯腰不便。
窦柠蹲下拔野草,擦拭墓碑,点香烛时,她头晕了一下,连释迦赶紧扶住她。
窦柠的黑眼圈有些重,轻轻说:“我没事。”
连释迦把几张折叠小板凳打开,“阿婆,来坐。”
伍清莲:“迦迦,今年春节来家里吃饭,阿婆做小春卷给你吃。”
窦柠心底一酸,故意嘟嘴,“阿婆,您偏心。”
伍清莲:“给我们柠柠做玫瑰乳扇和五花肉。”
连释迦跟窦柠眨眨眼,“阿婆,我也要吃肉。”
伍清莲:“好好好,都有肉,阿婆有退休工资,又涨了,给你们都包大红包。”
窦柠:“阿婆,我辞职了,下个月回来,你要准我啃老噢。”
伍清莲:“行啊,你很好养活的,阿婆养你。你都瘦了,瘦了好多,城里有什么好的,回来阿婆把你喂胖,瘦了身体不好。”
窦柠低头烧纸钱,在心里说:
“爸爸。我还是很喜欢他,您觉得可以吗?”
“妈妈在哪里,可以告诉我吗?我想见见她,以后没机会了。”
青烟阵阵,送入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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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川城,窦柠在家躺了一天,手机间间断断地响起,她还是挂断。
连释迦给窦柠挂了中医号,隔天带她重新抓药。
为了再推广一波展览,路路他们在南滨路摆摊。
阳光明亮清璨,春意深浓,不过几天的功夫树上的桃花已经掉光了。
街边一溜的蓝篷小摊,今日主题是碳水市集,硕大几个“面包自由”的标语,也有卖芋圆和咖啡的,大众点评里评分不错的小店都来了。
都市小年轻扎堆的地方,路路和邹雪诗在组织学弟学妹发传单。
窦柠戴了一顶草编遮阳帽,手里拿着一叠纸页。
她穿了一条印花长裙,腰肢纤细,裙摆像被风轻轻吹皱的玫瑰花瓣,频频有男孩子过去要她的微信,她都说自己没带手机,拒绝了。
“哟,这位美女。”
窦柠听着声儿回头,她认得这人,魏既之咖啡店的招牌吉祥物,胖胖的魏既之本人。
魏既之用食指戳下墨镜,挑挑眉,“上次都没来得及打招呼,你后来没事儿吧?在我那儿出事,沈老板差点把我...”
窦柠刚要说话。
“你跟她很熟?”
淡漠的男声在她的耳边响起。
冷寂到让人想落泪的声音,窦柠都不需要回头辨认。
午后气温攀升,沈持还是穿一身岿然不动的黑,身形峭拔,站在窦柠左侧,影子轻轻地印在她身上。
下一句,他是对她说的,因为语气慨叹:
“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