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开巡逻的守卫,宴明到了地方,他在黑暗里小心摸索了一番,在案几上摸到了一个椭圆的棋罐,棋罐的盖子明显缺损后被补过,那一角从平面变成了立体,立体的兰花枝叶莹润光滑,大约常年被人摩挲。
宴明唇角下意识地勾了一下。
确定了这是鹤卿的工位,宴明立刻抱走了案几最右边那一摞,鹤卿的习惯是着急的放最右,不着急的放最左,笔架要稍微靠里,砚台要离书本远远的。
因为没解锁外观特效,宴明没有内力在身,无法做到夜能视物,只能抱起那一摞书简去窗边掀开一条缝借月光。
打开卷宗后,一行行判词映入眼帘,宴明飞快阅读的同时,心下隐隐生出了些许不安,可能是20863告诉他那个在卷宗司里的神秘人从他离开起就跟在他身后,也可能是其他原因。
卷宗一目十行扫了大半后,他在寂静之中听到了一声“咔”,来源于房梁上的砖瓦。
心间的不安攀到顶峰,宴明条件反射似的丢下卷宗就要翻窗逃跑,翻出了窗胳膊还撑在窗台上,剧痛便突然袭来。
越过他胳膊插在地砖缝里的那只小箭,在月光下泛着森冷寒光———袖里连弩。
一款极其眼熟的袖里连弩。
这是他当年给鹤卿设计,让他用来防身的,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宴明感觉自己忽然有了一丝极浅的倦意,他苦中作乐地想,该庆幸当年建议淬药时提议是强效麻药而不是毒药了么。
在他被袖里连弩击伤的这一刻,屋顶上同样飞下来一个黑衣人,大概是20863说从他们离开案卷司后就跟在他们身后的神秘人。
那神秘人几乎落地就跑,与此同时,20863有些破音的调子在他脑海中响起:
【快跑啊,这里和个蚂蜂窝似的!】
宴明脑海里的实时地图上忽然多了很多个光点,想来是早就潜伏在大理寺各处的守卫,只是之前都静止不动,所以避过了20863的探查。
宴明一开始是下意识地跟着那个神秘人逃跑的,想来敢闯大理寺必然是有所依仗,但跟着他跑了一段距离后,宴明果断折返改换方向———那黑衣人根本就是瞎跑,还专往人最多的地方钻!
着急自投罗网是吗?
宴明按着实时地图的指引,往人最少的围墙那里跑,冷不丁的,20863说:【那个人又跟上你了!】
什么东西?
他在越来越浓重的困意里抽空回头看了一眼,那神秘人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收到一道听不出男女的传音:“一起合作逃出去?”
宴明面具下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格外复杂。
虽然遮的严实,但宴明已经认出来了,这人是泊渊,虽然不知泊渊为什么突然夜闯大理寺,但宴明点了点头,放慢了速度。
在两人越靠越近时,宴明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身,狠狠给了泊渊一脚,将泊渊踹向举着火把迎过来的守卫,借着这一脚的力道,他飞快换了个方向逃跑。
看泊渊的意思是要留下来正面对敌,一口气打出去,他只会轻功就是个脆皮,打什么打,他才不打!
泊渊的功夫他了解,这些守卫能缠住他却不能抓住他,哪怕再加一倍也是徒劳,泊渊“自愿”留下来拖住守卫主力,他这不趁机逃出生天,怎么对得起泊渊的苦心?
宴明听到自己身后传来气急败坏、字正腔圆的一句:“艹!不讲道义!”
听这骂人的声音伤应该恢复的不错,中气十足的。
宴明没再多耽搁,运动会加速血液循环,麻药的威力在时间的推移中越发明显,他刚刚回头踹人时眼前有点重影,眨了好几下才看清那不是火把倒映下的湖面,而是寒铁盾牌反射出的冷光。
他得加快点速度了,要是一头栽在这里,那乐子可就大了。
宴明几乎是有点踉跄地避开了向他砍过来的刀剑,翻过了大理寺的围墙,消失在了巡卫的眼皮子下,而“自愿”留下来的泊渊则是骂骂咧咧地夺了刀扛着盾,用刀背吭吭敲晕了两个人,看着那越来越多前仆后继的援军,他咬牙切齿地想———
那个不讲江湖道义的王八蛋高手,可千万别让他逮到了!
*
“所以......一个人都没抓住?”
整个大理寺都被夜闯的这两人闹得鸡犬不宁,定文阁里,放出信号的鹤卿却没有急着出去,他先是支起窗户点亮了烛火,接着才去处理堆在窗边那些凌乱的文简。
被他用箭射伤的人逃的匆忙,最上方的卷宗凌乱摊开,鹤卿弯腰捡起,目光只扫过第一行,心下便生出了诧异。
———正是那桩他也心有疑窦的案子。
他将这些文简全部抱回案上,那诧异便全数转为了凝重,除了这一摞文简外,他的案几上只有棋罐被人动过了,显然潜入的人相当了解他的习惯。
鹤卿将那被扒拉的有些向外的棋罐往里推了推,防止它从案几上掉下去。
不求财不求物,只看卷宗吗?
......
鹤卿虽然名义上是大理寺正,但当今对他信任且极其器重,他如今待在这个位置上不过是在攒资历,时机一到便会将他逐级提拔。
大理寺内的一众人对这事心知肚明,所以鹤卿虽有几个上官,却也对他相当客气,以至夜间防守、日间巡逻的安排他都有所参与。
他虽六艺精通,但闯入者显然武功高强,他出去反倒是给严密的安排添乱,不如就此等候结果。
又过了一更天,负责夜间防守的巡卫来向他汇报情况了,出乎意料的是,两个闯入者虽然都受了伤,但竟然一个都没逮到。
大理寺的防守参考了一部分当今天子的皇宫守卫,除非武艺是江湖上顶尖的那一批,不然很难从天罗地网之下逃出去。
这种高手,也来做这般偷鸡摸狗之事?
面对鹤卿的发问,巡卫首领满脸羞愧,在汇报完整个事情的经过后,他又恭敬地递上一张叠好的纸:
“我等虽未擒获闯入的贼人,但其中一个轻功上佳的贼人鞋面上有纹样,我将见过那贼人的守卫聚集起来,根据他们所述,绘出了那贼人鞋面上的图案。”
鹤卿将巡卫首领呈递的纸展开,那纸上绘着一幅笔画连缀的图,细一看像是一朵又一朵簇拥着的荷花。
“我知晓了,今夜便会进宫面圣。”他将纸重新折起来置于案上,“通知兆丰夜羽卫,详查。”
*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事,还是三年前。”
寝殿的烛火从殿内燃到大门,照亮鎏金盘龙,刺绣纹样,年轻的帝王随意地披着衣衫,在灯下手持密折细观,他将那张夹在密折里的纸拿起瞧了瞧,“步步生莲。”
“鹤卿是在担心我那皇叔勾结寺庙,给自己造出个民心所向的传言来?”帝王将那绘了莲花图样的纸随意撇在案上,“我那皇叔虽然蠢笨贪婪,但胆小庸懦,做不出什么‘一呼百应,取天子而代之’的大事。”
他眼眸里带着浅淡的讥诮:“比起什么天子之位,他最想要的是长生久视,永享富贵。”
殷容早在登基的头两年就想处理了他这位名声不佳的皇叔,但初登大宝事务繁多,这事儿因为不太重要,所以被往后一靠再靠,等他登基五年,朝堂上下都整顿得差不多,总算是腾出手来时,文安王却又罹患了怪病。
奄奄一息,病重将死,殷容也派了人前去诊治,有的说是怪病,有的说是中毒,但无论哪个太医,都断言文安王活不过今年。
既然是将死之人,殷容也懒得脏了手,只派人看着他,不叫他临死前失了智,做出什么危害治下百姓的事便罢了。
鹤卿在密折里所列的条陈殷容一项项看过,心中大致有了数:“你既认为此案有疑点,重审便是,嫌犯若真是冤枉,总不至于枉送了性命。”
他这轻飘飘一句话下去,本该于这月底斩首的案犯便延了期。
“多谢陛下。”
鹤卿正欲行礼告退,却见那披着锦衣的帝王随意地摆了摆手:“不是正式上朝,用不着这么多繁文缛节,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还有朝会。”
鹤卿退出了寝宫,被从睡梦中唤醒的帝王却没了睡意,他目光落在那莲花的纹样上,饶有兴致道:“可真是有趣,千帆你看,真佛竟然也有欲/望。”
几年前因着上神化归天地,他很是沉迷了一段时间神佛之道,对这些不说了如指掌,却也算得精通,这种类型的莲花纹,只准许用在得道高僧身上。
千帆是殷容登基前便在他身侧侍奉的侍人,同他一道经历过登基前最苦痛的那些年,因着情感深厚,说话便也随意些:“真佛也是人,是人便会有私欲,奴以为这实属寻常。”
他说着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日辰卫前段时间传来的消息里还有一条和这相关的,说是兆丰郊外的禅心寺,到了一位从明州远道而来的‘佛子’。”
“嗯。”殷容没太在意,只将那绘了纹样的纸夹回密折中,“让人给鹤卿递个消息,那明州的佛子若真与这些有关,抓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