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纪鱼藻再一次回到了她爸爸的家。
自从她十九岁开始读大学,寒来暑往,生活一直推动着往前,她跟家人偶尔联系,回去的时候却有限。即便回去了,也是坐一坐就走,再也没有留宿过。
那个家,从她十三岁被接回来一直住到十九岁,承担了母亲过世的伤痛、寄人篱下的酸楚和无辜被打的恐惧,记忆是黑色的,她的心从来没有天晴过。
金竹笙听见门铃声,客客气气将她接进来。面对她,话都说得拘谨,“吃过早饭了没有?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您别麻烦,我吃过了。”
金竹笙又将她让到长沙发上,“你坐呀。”
纪鱼藻便坐下了,金竹笙坐在长沙发扶手旁边的一个单人沙发上,从包里取出手机,递过来,面有赧色,“因为他要做手术,我才去看了一眼。他叫我把这个给你,他……是不是又为难你了?”
纪鱼藻想,那些已经形成惯性的伤害,自己已经是虱子多了不痒了,何必再去说给毫不在意的人听呢。她接过来连看都懒得看,顺手就塞到了自己的卫衣口袋里。
“郝淮吸烟吗?”
“他不吸烟。”
“确定吗?”
“他有胃炎,只要吸烟就会刺激胃肠道黏膜。他确实烟酒不沾。”金竹笙看她的脸色,斟酌着问:“又在办案子吗?他虽然脾气不好,但应该不会违法犯罪。你怀疑他?”
“他有让我不怀疑的理由吗?”纪鱼藻心中的恨意止不住的往外冒,“他可是个连个十来岁的小孩都揍的混蛋啊!”
金竹笙的脸牵动了几下,当年的她对郝淮的举动有所察觉,但因为是个无关紧要的孩子,因此从未想过深入去了解。而事发之后,她明知郝淮是为了给自己出头才动手,但却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他。
她不干涉,不评价,不道歉。因为公公纪允江的雷霆手腕,才顺利摆脱了他的纠缠。
就这么对峙着,敌视着,别扭着,时光匆匆而过。直到此刻,她和她之间已经千疮百孔,再也无法挽回了。
森冷的气氛冰的人直打寒颤,金竹笙望着她,嗫喏道:“中午留在这里吃午饭吧,一会我去买菜。”
“不用了,中午还有别的事。”纪鱼藻推辞,抬眸问她:“去看过莲池了吗?”
“……看过了,”金竹笙低着头,缓缓说:“宣判之前还有时间,能为她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吧。我现在也慢慢接受了。”
纪鱼藻从卫衣的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给她,说:“这是我这几年的积蓄,密码是莲池的生日。”
“我有钱。”
“我知道。也没多少,您收下吧。”
“这是什么意思呢?”金竹笙挑起嘴角,阴阳怪气的笑着说,“怎么看着像是要跟我断绝关系似的?”
“周嘉心的脸被莲池划伤,我知道您赔了很多钱。我会尽力再劝劝她,但愿对方能和解吧。”
金竹笙放下心,没再推辞,将卡放到了面前的茶几上。
继母从她的态度里捕捉到些微缓和的余地,心中的不甘又涌上来,急切地问:“鱼藻,你熟悉法律,就没有替你妹妹减刑的方法吗?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你们可是亲姐妹啊。”
“两名成人毫无利益或者情感上的纠纷,其中还包括一名最无辜的儿童,莲池是故意杀人,给当事人家庭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于情于理,都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法理也不外乎人情啊,你要知道她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你妹妹也是受害者啊。”
“是受害者,”纪鱼藻客观地点了点头,说:“但如果因为是受害者就原谅了施暴者,那以后人人都可以成为施暴者,法律的颜面何在?社会治安怎么管控?况且,她也不是我妹妹。”
“你!”金竹笙的瞳孔像经历了一场火山爆发,“你在……说什么啊?”
“莲池不是我爸爸的女儿,是郝淮的。”
金竹笙猛地站起,碰掉了茶几上的杯子,清脆的碎裂声打掉了最后的体面,她吃力的抬起头,微弱的喊,“你胡说!她不是!她是你爸爸的孩子!”
空气沉甸甸的,纪鱼藻也从沙发上起身。
金竹笙掰过她的身体,两只眼睛瞪得像玻璃珠,“还有谁知道?还有谁?!为什么你会知道?你为什么要拆穿?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呢?”
“阿姨,哪怕只有一次呢,你想没想过我妈妈也很可怜?”纪鱼藻望着她,只觉得上天如此不公,“你活着,可以跟每一个人谴责她的过错。可是她死了,她该怎么跟别人说呢?明明是那个男人先招惹她的,明明她被蒙在鼓里错付了真心,明明他们相爱却被迫要分开,她该上哪去找谁伸冤呢?”
“她又怎么会想到,在她死后,别人竟会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当畜生一样对待?”纪鱼藻觉得可笑,笑着笑着眼泪都掉出来了,“阿姨,你觉得自己很可怜,可是我觉得,我妈妈才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怎么会有人生下来就是要受苦的呢?上天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命运给她?她真是太可怜了,又可怜又可笑……”
此时此刻,纪鱼藻彻底割裂了自己跟这个家庭的关系,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可以用亲情上的联结来钳制她。
她只做她自己。
金竹笙嘴巴颤抖着紧闭上双眼,眼泪一串珠子似的滚落,她仰着头,用最后的骄傲说:“莲池的事不要告诉那个人,我不想再见到他。”
—
郝淮的手术定在下午,方成悦全程参与。
打开胸腔后,发现蜡样的粥状硬块已经堵塞了他的冠状动脉,如果再不治疗,可能某一次跳动之后,他的心脏就再也无法工作。
他们用他的血管,给三支堵塞了的冠状动脉做了旁路移植手术,用来打通淤堵的通道,以保证血液正常通行。
蒋麟明天要去参加学术会议,手术做完便先走了,剩下的善后工作都交给了主治医生们。
手术是很成功的,但所有的医生都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还有复杂而漫长的术后恢复在等待着他们。
下了手术台已经很晚了,文凤才换下手术服,又穿上了自己那件灰了吧唧的白大褂。
副主任医师丁红军晚上有个饭局,换好衣服出门时,看见文医生里面穿了件歪歪扭扭褶皱横生的打底,白大褂的袖口和前襟处还残留着病人洗不去的血液和□□痕迹,忍不住又纠正起他的仪容举止。
“凤才,你就不能好好洗洗身上这件衣服吗?身旁站着方医生和林医生这么两个人物,你这完全就被比下去了嘛。”
文凤才是个落拓不羁的人,自我解嘲道:“我这属于先天不占优势,后天再怎么努力都白搭。再说了,我一个有老婆的人,整那么光鲜干什么?家宅不利,事业完戏。”
丁红军今年四十五岁,至今未婚,流连花丛多年,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最不喜被人束缚,以后应该也不会走进婚姻的围城了。
他听出文凤才的奚落之意,心想道不同不相为谋,便不再跟他瞎扯,又去问方成悦,“小方,看见你回来我就放心了。指标没问题了吧?”
“目前正常。”
“正常了就不会再有事了。你这段时间可是受苦了,干咱们这行的,一旦遇上这种事,心里的煎熬外人谁能体会到?好在结果是好的,以后可得格外小心。”
“谢谢丁主任。”
“行,你们辛苦。”
等他走远了,文凤才突然冷哼一声,不屑道:“他算什么东西,还敢教训我?一个靠女人上位毫无技术可言的白痴!”
“你小点声吧,”林烨一旁劝道:“人还没走远呢。”
“哼,我怕他?!草包一个!”
科室里的事情,方成悦不予置评,只是叫林烨,“林医生,不知道有时间聊一下吗?”
—
林烨的办公室桌上,摆了好几张画着手术步骤图的A4纸,心脏的血管被他用红蓝两种颜色标出来,教科书似的栩栩如生。
方成悦俯身,拿起来仔细看了看。
林烨将身体倚向桌子,问:“找我什么事?”
“既然你这么用心,”方成悦放下手中的图示,问:“为什么还要在手术中走神?”
林烨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笑了:“你在担心什么?怕我在手术中就弄死他?我没那么蠢。”
“我只是觉得不值得。”
“什么叫值得?什么又是不值得?你为了纪鱼藻,舍弃了安大附属医院的工作到这里来,值得吗?”林烨眉眼低垂,瘦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眼睛里漾着狠色,“你有你对她好的方式,我也有我的打算,别拿你的标准来衡量我。”
方成悦点了点头,他本来就是个非常客观中立的人,有些话,说过一次就绝不会再提醒第二次。
“林医生,我们手中的刀,是病人授予的权利。如果你忘记了当初从事这份职业的誓言,还是尽快把你手中的权利交出来比较好。”
“大概一周前,你跟纪鱼藻闹分手的时候,知不知道郝淮差点要了她的命?”林烨拉开桌前的转椅,坐下,皮鞋踩在地上,借着小腿的力量将椅子慢慢往外移,他抬头,脸上的表情十分揶揄,“知道她的同事最后是在哪里发现她的吗?太平间。方医生,你作何感想?”
方成悦只觉得从胸中传来一股热气,那股力量横冲直撞,最后聚集成一根木杵,用尽全力敲上耳旁的巨鼎洪钟,“轰”的一声,他整个脑壳都在发昏。
林烨的声音每响一下,他的心就紧缩一次。
“有些人不值得你坚持所谓的‘原则’,因为他们不会跟你讲‘原则’。就是这么一个混蛋,你还会善用自己手中的权利吗?回答我。”
冷白的灯光,像荡开的薄纱,一层又一层罩到方成悦脸上去。他手心里冒着冷汗,不自觉的放进白袍的口袋里,在一片不受控制的痉挛中,他低下头迎上林烨的目光,道:“那是两码事。”
“嗬,看来什么都动摇不了你。”林烨起身,两个人的个头差不多一样高,他面无表情的望着他,执拗地说:“我曾经那么恳切的请求过,请你为她隔离来自外界的伤害。既然你保护不了纪鱼藻,那你也没有资格来干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