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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只睡了一个钟头,闹钟响后我又定了一钟头。反正去了学校他也在体育馆,没时间跟我说话。起床后我呵欠连连,冲澡也不管事,迷迷糊糊被人推到餐厅吃了点牛奶和鸡蛋,脑子里还盘算今天要做什么、要补什么。直到妈妈说:“我送你去学校吧?”
我清醒了些。送我去学校?她要和我谈什么?莫非是昨天男人提的事?
我迅速打量她和四周,她已经化过妆,正准备出门,两个小孩检查自己的书包,保姆在他们的叫声中慌慌张张拿东西,厨房里有阿姨刷洗盘子的水声,男人坐在沙发上拿着一份文件翻看。
气氛好像还可以。
妈妈似笑非笑,我一看她,她就做出善解人意的生硬表情说:“昨天你叔叔和我反复商量,我想,高考是大事,还是由最懂沟通的人去和班主任联系,这方面就让你叔叔负责,我专心给你找补习班和搞后勤,也可以每天接送你。”
“我走路时候要背东西,习惯了。”我立刻拒绝。
“哦。”她没说什么,“那就说定了,记得谢谢你叔叔。”
我不是不想谢谢她,只是忘了说话。
太奇怪了。
妈妈和我一样,有时候懂变通,有时候认死理。我从小到大的教育由她一手操持,当年她和爸爸离婚,我执意跟着爸爸,她就在开学前把整个学期的课外课程和业余爱好班全部报好,要求爸爸督促我按时去。她聪明在从不参与我的学习过程,更不过问我的学习计划说些自以为是的建议。但是,如果我要把A补习改成B补习,或者不参加某个班次,她便要和我辩论三百回合,不得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不会罢休。所以我很少违逆她。
那个男人一个提议,包含了所有人不能明言的原因,其中也包括孩子对母亲的意见和不信任。倘若一个家长会,妈妈也许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高考这么重要,她怎么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我的前途交给旁人?哪怕这个人是她最信任的。就算权衡另一个女人的性格、她们的过往、我的心情,她也不会轻易选择折中和隐忍。何况妈妈和我一样,她的隐忍里有不依不饶,也就是记仇,任何隐忍都在为我们的关系雪上加霜。
这件事需要慎重,老师最近没叫家长开会,她怎么可能就这样决定了?
我着实不理解。
我想问问那个男人究竟怎么劝妈妈的,莫非他有秘诀?
但我不想和他说太多话,我心中始终有道界限分明的门坎,他在门外,我爸爸在门里。只是我心里早就没有那个叫做“家”的房子,门里门外,不过一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条楼影幢幢的街道。
我正冥思苦想,突然发现收拾好书包的小女孩扁着嘴朝我看,她似乎在看我的手。
我心念一动,这两个小孩早就有自己的房间,每天却换着花样吵着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睡,那对夫妻有时只能妥协。
昨天他们睡在哪里?
我对着她微微弯下身子,她聪明,立刻跑过来期待地看着我。
我不理解她期待什么,她迟疑地抬起雪白的小手。
我明白了,她想我抱她。像昨天抱小男孩那样。
我笨拙地学着保姆平日的样子双手拍了下,她像只收到指令的小动物,撒欢地扑了过来。
“你刚才看什么?”我抱起她问。
“哥哥……你的手……受伤了吗?”她小心地问。
“嗯?”
“你把手放在冰里,受伤的人才冰敷。”她说。
我的手臂整个僵硬掉。她怎么知道?
摄像头!
我瞬间想到这个无所不在的东西。厨房自然有,而整个房间的监控屏幕无疑在男女主人的房间和手机上,小孩看得到,说明他们昨晚就在主卧室,那么妈妈和那个男人也看到了。
“在爸爸妈妈的房间看到的?”我问。
她点头,讨好似的在我耳边说:“妈妈本来和爸爸吵架呢,突然看到哥哥的手受伤了,放在冰里,妈妈就不吵了,她一直不说话,爸爸就哄她,我们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拍着她小小的后背。
妈妈看到了?
我怒火中烧。
她看到了?她吓到了?所以马上妥协了?她以为我故意在镜头下威胁她?还是以为我跟她装可怜?
她凭什么可怜我?凭她的出轨还是凭她的偏心?
“哥哥……”小女孩有点害怕。
“那不是受伤。”我说,“那是因为困。冰块可以提神。等你高考复习时再这么做,现在不能模仿。”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像小男孩那样搂着我的脖子,她比那个男孩软很多,轻很多,身上香香的,抱着她像抱着团棉花糖。我任她贴了一会儿脸才放下她。这次换小男孩愤怒地看着我们。
这两个小孩什么都争,哪怕是一个他们不喜欢的人的拥抱。
我抓起书包,气冲冲出了家门,我才不要被他们影响心情,我只要拿到第一就行了。我拿起手机强迫自己刷题,刷到校门口依然难消怒意,看了眼时间,一头拐向书店准备再买几本习题,我一直低头看手机,进门差点撞到人。
“抱歉,有没有撞疼你?”
对方竟然给我道了歉,是个温柔的女音,我连忙抬起头。
我们都愣了。
我撞的人竟然是他的妈妈。
简直不敢相信,她说话这么柔声细语吗?
“阿、阿姨好……”我没来由地紧张,说不清是怕还是尴尬,“我……没注意……”
“没事。”她看了一眼我的手机。
我拉开距离留心看她,她穿一条素色连衣裙,我总觉得她穿衣服的观念还留在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前,但她人好看,看着不土,反而显得复古端庄。
她手里拿着几本真题集。
想着眼前的女人是他的妈妈,我没来由产生了一点多管闲事心态。
“阿姨您买书?”我扫了一眼书面名字。
她的眼睛里终于升起敌意和防备,盯着我点了下头。
“付钱了吗?”我问。
她似乎奇怪我的问法,谨慎道:“还没有。还要去那边看看。”
她说的“那边”是挨着窗户的几排架子,也就是“文具区”,书店老板说生意不好做,不但弄了几排文具,还在收银处放工艺品和速溶咖啡。文具是老板精选过的,有女孩子喜欢的可爱型,有价格高但质量过硬的,也有外国进口适合当礼物的。我偶尔在这里买笔应急,平日用的却是开学初妈妈统一买的。
“这些书买了没用。”我说。
她很意外,神色几乎称得上敌意,但“全校第一”在任何家长面前都有无可反驳的光圈,她迟疑道:“都说这套……挺好的……”
“这个书店开了二十几年,因为老板会选书,很少进乱编的练习册,老师学生才喜欢来这里。但商家就是商家,肯定有些技巧。”我指着她手里的书,“这套名师点评高考的确不错,但这是高三前打着‘提早准备’的噱头趁机清库存的。额外的题不能乱做,要做等这届高三高考完,真题全部出来再说。而且我记得……”我故意装作和他不熟,说了他的名字,“他是这个学期才进一班,还应该把基础部分完整复习几遍,多做基础题和类型题。提高成绩没有秘诀,要扎实和循序渐进。”
她仍然颇有敌意地看着我,仔细思考着,然后点点头说:“好。”
说着就真的把那些书放回到原位。
我不知道我的哪一点说服了她,只诧异她怎么这么……听话?
我的印象里她几乎就是固执的化身,就连他口口声声的“人美心善”,也被我划入“从前是”的范围。人到中年,不论成功还是失败,固执己见都成了他们的人生意义之一,此时此刻,他的妈妈好像没有这个毛病,说起话来有点“柔情似水”的意思,做事又很能“从善如流”。我想起当年她力主他爸爸辞职经商,也许她根本就是个被所谓“善良”耽误的理智派。
“谢谢,难怪家长们都说你爱帮助同学。”她回头,尽量和颜悦色地对我笑了一下。
我十分疑惑。除了他我帮助了哪个同学?为什么“家长”“们”这样说甚至传到他妈妈耳边?
我不知还能和她说什么,拿起我要买的几本书说:“阿姨可以买我这几本,现在不要让他做,会占用期末复习时间。暑假再做。”
她神色复杂,闷不吭声地按照名字抽了几本,忍不住问:“你平时……怎么做题?”
我想笑。我怎么做题她儿子最清楚。
“最重要的是跟学校老师的步子走,一步不能差,不要自作主张。”我说,“然后补习班,提高班。把老师们安排的做好再做课外的,选好的辅导书一本一本做,注意掐时间和记录错题。”
她边听边点头,我想在她在路边问服装搭配时,一定是现在这个谦虚感谢的样子。
“阿姨我去上课了。”
今天的她虽比之前温和许多,依然给我喘不上气的压迫,我想赶快离开。
“是快到点了,谢谢你。”她又道了一回谢。
我胡乱回应一句就去收银台付钱,平静地走出书店,飞一样向学校跑,却逃不开压迫我的沉重感,我好像又听到她的高跟鞋踏在楼梯上,而且那声音变快了。
我想快点去他身边,或者,快点把他拉到我身边。
我进教室的时候快上课了,这个时间学生最吵。我下意识看他的位置,他正和关系最好的几个朋友说笑,副班长坐在他前面叫着什么。我不会因为他人缘好而不快,平日也很少因为他和女生打闹吃醋,今天不知哪儿根弦没搭对,这一幕竟令我恼火。
为什么他宁可和一群人说话也不给我发条消息?
他到底躲什么?
我转身出了教室,下楼买了瓶冰水,放学之前我要好好听课,不论妈妈还是他,谁也不能让我分心。明天我还要带一保温杯冰块随时放在身边。
结果上午还是溜了一次号,没想妈妈没想他,想到早间碰到的他的妈妈。她依然好看,但已很难看出和那男人曾是一对夫妻。十几年前,她更好看,雪白的皮肤,含笑的眼睛,温柔的性格,怎能不让人一见钟情?他们一定曾被人当做天生一对。他们到底从哪一天走向陌路?肯定不是我妈妈出现的那天。以那男人的外貌和性格,追求者不会少,如果他能轻易对一个漂亮多金的女人移情别恋,怎么可能在婚前一直没交过女朋友?
那男人曾经那么相信的爱情,是从哪一天消失的?莫非男人都会因现实打磨越变越实际,直到“选择另一种生活”?
那么他呢?是否也会和他爸爸一样?要是有一天出现一个比我优秀、比我好看的人,他还会继续爱我吗?
我立刻把注意力收了回来。
我长得好看,他也不差。我的为人处事一塌糊涂,我的性格一言难尽,我不能失去全校第一的位置,除了成绩我没有任何优势。一个人如果不努力就一定会失去一切,爸爸就是这么失去妈妈的。说起来,当年他们日常争执的重点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仅仅因为妈妈要求爸爸节食,爸爸认为中年人适当发福很正常不肯吃太少。
要是我和他也整天在这些鸡毛蒜皮里打转,还会想起爱情吗?
我笑自己杞人忧天,难道看得到他发福的样子?我们没有未来,所以可以永远有爱情。可这种永远有什么好?只能写在歌里误人子弟。相信哪一天,那一天,哪一天,那一天,谁知道哪一天。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什么?”
“早上一进来脸色吓人,接着去拎了个瓶子上来,还以为你要打架。上课一直握着瓶子,下课咬牙切齿地哗啦卷子,你没事吧?”
第三节课课间,他竟然自动走过来。
“你上课到底看黑板还是看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成绩特稳?”我很想反手打在他脑袋上,他把上课当什么?
“我错了我错了!”他立刻认错。
我把昨天整理的重点题拿出来给他,他翻了一下问:“怎么了?”
我怀疑这是他跟我说过的次数最多的话。
我同时意识到,只要我脸色不对、心情不好、行为(以他的标准)反常,他就算一百个不愿意理会我,还是会凑过来理会。
他实在温柔,这么温柔的人早晚吃大亏。
“喂喂,说话啊!”
也性急,不喜欢被冷淡。那他凭什么冷淡我?
“喂!”
“中午说吧。或者放学。”我想起来就气,加了一句,“要是您有时间的话。”
“你就阴阳怪气吧。”他咬着嘴唇跟我做了个鬼脸。
好的,我的心情又开始飘,完全不怪他了。我最近的情绪只有一个标准:他理不理我。
“又笑了又笑了,你真是的……怎么跟小孩似的。”他看了我几秒钟,笑着说:“中午茶餐厅?”
我的唇角忍不住往上翘,点头。
他的脸迅速开始红,我目瞪口呆。
到底怎么了?
他用那两张习题纸挡住脸,挡住眼睛,用很轻很苦恼的声音抱怨:“你怎么这么好看。”
我的脸也开始发烫,低下头,想把脸埋进哪本书里,躲开教室里的视线。
我心猿意马。称赞只有来自喜欢的人才有意义,像把花从枝上折下来夹进书本,看多少遍依然觉得美。
他好像真的喜欢我的脸。
我握住书桌里早就化冰的水瓶,它还有一点凉气。我拿起来喝了几口清醒头脑。
必须努力学习,万一我老了,脸不好看了,至少还有好看的学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