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将绿树浓阴撒成稀稀疏疏的黑影。
在如雁手中纨扇阴凉的遮蔽下,徽瑶端坐于凉亭中,欣赏着亭外的景致。
“殿下。”翠绡赶来,对她行了一礼。
“怎样?”
翠绡靠近了徽瑶几步:“今日早朝,群臣闹了一番。沈丞相想着令沈恪传出兵讨贼;万尚书想着杀了留在京城的范家众人以儆效尤;胡御史却说,殿下只需满足范立的要求,攘除奸臣,范立等人没了讨伐的由头,自会退兵而去。”
“都是打的好算盘!”徽瑶语气重了几分,面色却仍旧平静如水,又问翠绡:“太子殿下怎么看?”
“太子殿下尚未决断……”
“沈后呢?”
“皇后殿下本在与萧白年厮混,听闻了此事,气得只管打那萧白年。”翠绡掩唇笑道。
徽瑶嘴角上扬:“如雁、翠绡,陪本宫去一趟太子的书房。”
“请太子妃稍等片刻,太子殿下正在里头和沈丞相、胡御史议事。”书房门口,一小太监行礼对徽瑶道。
沈丞相,胡御史……看来,书房内正在上演一出好戏。
“殿下,范立野心勃勃,其心可诛!微臣若死,非但不能使其退兵,反倒令他变本加厉地欺负到您与今上头上去!微臣死了尚不足惜,只是可惜殿下与陛下被一叛贼欺负!那些唆使陛下诛杀微臣之人,是何居心!”沈存高一番慷慨激昂的话,传到徽瑶耳中只模模糊糊的几个字。
“殿下,那范立明明白白地说了起兵是为‘清君侧,除奸臣’,他们的目的若达到了,又有何理由再起兵犯京?东晋年间,王恭因不满王国宝乱政,起兵征讨,当政的司马道子为平乱无奈之下诛杀了王国宝,王恭遂退兵。而今,范立不过是想效法王恭,兴晋阳之甲。能以一人之死了结的事情,何须动用千军万马!”胡爱众转向沈存高,露出可怖的笑:“沈丞相这般为国为民,想来必是愿意为了黎民百姓免受干戈动乱之苦而牺牲自己的吧。”
虽只听到了寥寥几个字,徽瑶却明白,胡爱众说这番话,必是为了逼死沈存高。她摇摇头,胡爱众这次,真的是豁出去了。
“两位卿家两位卿家……莫要激动……”长孙无虞挥挥手,无力地充当和事佬的角色。
“殿下,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请殿下明察秋毫,勿要冤枉了忠良之臣!”沈存高对长孙无虞的话充耳不闻,话语更为慷慨澎湃,“倒是胡御史,一会儿说我是王国宝那样的奸臣,一会儿又说我是忠臣,岂不是自相矛盾?”
“在糊涂人眼中,沈丞相自是‘千古第一忠臣’,昔日,京房与汉元帝论周幽王、周厉王用人之不明,问汉元帝何至于此。汉元帝答说是因周幽王、周厉王自以为所用之人皆为贤臣。殿下今日若听信了沈存高之言,只怕是要重蹈周幽王、周厉王的覆辙!”胡爱众亦不甘示弱。
“周幽王乃西周亡国之主,胡御史这是在暗指景国将亡?”
“臣并无此意。只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求殿下三思而后行!”胡爱众当即跪下,对着长孙无虞重重一叩首。
“殿下!”沈存高也跪了下来,“臣今日之境遇,宛如汉朝大臣晁错。殿下切莫听信谗言,重蹈汉景帝的覆辙!”
徽瑶看着窗纱上的人影,来判断书房内的动静。见窗纱上一明一暗两截人影皆降了下去,料想此次争辩已进入了决胜的关键阶段。
珠钿宝钗的铃铃声匆匆而过,同其明晃晃的光一道,凌乱了徽瑶视线。
“沈良娣,您不能进去!”小太监劝道。
“本宫做什么事!与你何干!”沈盈月气呼呼的,不顾小太监的劝阻,推门直入。
徽瑶怔愣了一瞬,目中隐隐的不安,作势要跟着沈盈月进门去。
“太子妃殿下,求您不要为难奴婢……”小太监拦道。
“无虞哥哥~”这一声娇媚的呼唤,发出在面对两位大臣的争执束手无策的长孙无虞面前。
“盈月,你怎么……”
沈盈月抹抹眼泪,摇着满头珠翠直往长孙无虞怀中撞去,五颜六色的头饰混杂地模糊在一起,掉得满地的绚丽多彩。
长孙无虞环开双手抱住了她,只干巴巴地拍着她的背,半句安慰的话都讲不出。
“我不过来,无虞哥哥是不是就要变成盈月的杀父仇人了?”沈盈月的眼泪,如潮水般涌出,化作长孙无虞衣服上一点水渍。
“我……我……我没那么想过。”
沈存高嘴角弯起了个弧度,胡爱众狠狠地咬着牙,欲言又止。
“真的吗?”沈盈月抬首,泪水把她一双桃花眼润得朦朦胧胧,像雨后胭脂透的海棠花。
“真……真……”胡爱众满眼的怒火射入长孙无虞眼中,将他将吐出口的话又生生打了回去。
“殿下。”沈盈月瞟了一眼胡爱众,愤怒地垂垂长孙无虞的肚子,“殿下若真想杀了父亲,就……杀吧。”她擦了擦眼角,“不要为了妾身,妨碍了您的大计。反正在您看来,妾身根本不重要……”
“盈月……”长孙无虞心头一横,急急唤道,“我真的……没有想杀……泰山大人……”
胡爱众心头一紧,低下头去,泰山大人,沈盈月区区一妾室,其父竟担得上太子一声“泰山大人”。他凄苦一笑,这一次,他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
太子妃住处。
如雁侍立于徽瑶身旁,缄口不言。翠绡默默地为托腮沉思的徽瑶斟了杯清茶。
“心静了,才能好好思考啊。”翠绡奉上茶,甜甜一笑。
“你倒是贴心。”徽瑶接过茶,轻抿了一小口又放回案上。
“殿下,我们如今当怎么办?怎么半路冒出个沈盈月来。”翠绡问道。
“她不是半路冒出来的,她本来就是太子殿下的侍妾。”徽瑶道。
“好歹是沈丞相的嫡女,太子殿下倒真是委屈了她。”翠绡讥讽道。
“殿下,我们下一步,当如何?”如雁也问道,“殿下说,如今是让沈二郎出兵讨贼好,还是应当依胡御史之言,杀了沈丞相平息众怒?”
“都不是什么好计谋!”徽瑶直截了当。
“我倒是觉得胡御史的说法挺有道理的。”翠绡道。
“可你有无想过,他说沈存高是范立要讨伐的奸臣,旁人也可以说,朝中其他带金佩紫者是范立要讨伐的奸臣。群臣相互攀咬,有仇报仇,这样一来,朝廷内外恐将大乱!”
“殿下远见,奴婢佩服。”如雁奉承道。
“别佩服不佩服的了。现在也不是说奉承话的时候。”徽瑶起身,目视前方,似有怅然之色,“胡爱众这次,只怕是自身难保了。他也是糊涂,权势不够,本事也不够,怎么非要把对沈家的敌意摆到明面上!”
“殿下。”如雁行了一礼,目中殷盼的光若隐若现,“既然太子殿下决心要讨贼,且胡御史之败局无可挽回,我们何不让自己人借此立功呢?”
“自己人?”青花瓷茶具,遮盖了徽瑶嘴角上弯的弧度。
下午的日光,照得华美的宫殿更为富丽堂皇。
“给孝成郡主上茶。”徽瑶看着与她隔案而坐的无涯,笑着对翠绡吩咐道。
“不必了。”无涯制止道,“我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我最受不了像你们这些雅人一样,喝杯茶还要一点一点地抿下去。”
“在我这里,你大可不必这般拘谨。”徽瑶笑道,“我向你道歉,你伤势还未好,我应当亲自上门去看你,却委屈你入宫来……”
“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样,我哪有那么娇气!”无涯嗔道。
“你们?”徽瑶斟酌着她的用词。
无涯脸颊一红:“我家那位,他也天天这样,我出了门都要唠叨半天,巴不得我整日整夜就只病歪歪地躺在床上。”
“看来你们小两口日子过得不错啊。”徽瑶调侃道。
“哪里不错了!他只会欺负我!”无涯这一声嚷,惹得满屋子人忍俊不禁。
待笑声淡去,无涯开门见山地问道:“徽瑶,你今日叫我来,只怕是有事相求吧。”
“无涯。你,是值得我信任之人吗?”徽瑶双目如一湾深潭。
“自当是!”无涯毫不犹豫。
“那你的夫君呢?”
无涯目光在徽瑶身上徘徊:“你想要他干什么?”
“镇压起义,不贪权势。”徽瑶一字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