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筝一大步流星,没几分钟就走近了北校门。
广州深秋的傍晚,天空一片白蒙蒙。由下往上看,有如红色落羽杉闯入洁白的画布,而朝湖上看,落羽杉则给镜面也染上了自己的艳色,甚是霸道。
明明一两个月之前,他还在这条路上,被阳光烤得大汗淋漓,不情愿,没盼头,权当一个小小的出画交易需要。
而现在,他是多么迫切,甚至隐隐之中带着些期盼,尽管他不敢确定那是什么。
惊艳的落羽杉在余光中叫嚣,但还是留不住急切的行人。
经过一家家正如火如荼开摊的饭店、小卖部等商铺,穿过熙熙攘攘的行人,辽筝一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他隔着面馆的玻璃门,看到了何森渺。
她今天把长发高高束起,仍套着那件杏色围裙,端着托盘穿行在后厨与餐桌之间,并没有注意到他。
推开门,是熟悉的交织起来的种种面香。
“欢迎光临,吃点什么?”
还有何森渺的笑问。
辽筝一微微不自然,但还是回笑,抓了一下裤缝道:“学……学姐,我要一碗云吞面。”
何森渺让他先进来,然后到后厨报餐去了,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呆愣愣地站在门口,手上还抓着门把手。
靠近门边的一个学生冷不丁吹了一下冷风,抬眼看向他,很是不悦。
辽筝一赶忙踏步进了面馆,又轻轻把门带上。
他找到一处空位,面馆里充满了热蒸汽,他把夹克脱了下来,只留一件黑色卫衣。
这里正对着之前出给老板的画,瞧着面馆白墙上唯一一抹艳色,不知是何滋味。
目光不自觉转向后厨,何森渺端出了一碗面。
辽筝一的位置离后厨的门口很近,几乎是在何森渺在取餐口端着一碗面转过身后,他就站了起来,双手要举不举的,像在考虑要不要自己拿。
让学姐给自己端面,很不好意思,但要是他自己上手的话,学姐拒绝了怎么办?
他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何森渺已经走到他桌前,笑了笑,“饿了吗?再等等,快好了。”
又安抚地看了他一眼,把手上的面端给了他斜对面的顾客。
辽筝一耳根发热,哗地坐下,何森渺返回取餐口时,还轻声跟他说马上就好。
他干巴巴回了一声好,低头攥着手,怎么感觉学姐像在哄小孩呢……
辽筝一还在为自己的蠢样生悲,双手撑住脸颊上的软肉,低低盯着桌上的木质纹理,似乎要把它看穿一般。
一股鲜甜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他微微抬眼一看,橙色托盘上,一碗满满当当的云吞面映入眼帘,暖黄细面盘在汤汁里,上面井井有条铺着煎蛋、云吞和生菜。
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总能治愈人,比方说这碗面中的云吞,薄薄一层但富有弹性的面皮紧紧裹着里头的鲜虾肉泥,怎么也裹不住带着晶莹汤汁的粉色。
辽筝一又沉溺在美食营造的特殊气氛中,方才因尴尬紧紧抿起的双唇缓缓放松下来。
余光忽然注意到桌上落下的阴影,他猛然抬起头,目光就被何森渺的盈盈笑容吸引住了。
她的眼睛微微眯起,状似一轮弯月,他不知道她在桌前站了多久,或许她在把面端过来之后就没离开。
那他刚刚对着云吞面发了这么久的呆,肯定被学姐看到了!
辽筝一又抿紧了唇,想着说点什么来缓解内心冉冉升起、高悬不坠的尴尬,顺便减轻自己脸上的温热。
忽而在他视线中,何森渺对他说:“面好啦,快吃吧。”
辽筝一一把抓起了勺子:“谢谢学姐!”
何森渺歪了下头,然后背过身又回了后厨。
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辽筝一的目光仿佛黏在了何森渺的身上,看着她在面馆里穿梭。
来来回回十多分钟,自己碗里还剩下将近一半的云吞。
这会儿,他正要惯性地收回自己的目光,防止与快回过头来的何森渺打上照面,面馆大门处就响起了大喇喇粤语:“小渺,我返来了,坐里兜食滴也。”(小渺,我回来了,坐这吃点东西。)
勺子里刚舀上的一个白胖云吞忽然坠入碗里,辽筝一抬头,面馆老板梁阿姨正提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红色塑料袋,在约莫是一位老顾客的帮助下进了门里。
辽筝一在快速熟稔的粤语中辨别出她们的谈话,大概是老顾客问她是不是刚从宴席中回来,梁姨笑着称参加了亲戚小孩的满月酒,寒暄几句后还将其中一个小袋子递给了她。
之后,她又拎着手中的袋子们,行走在餐桌之间,分发起手中的伴手礼来。
云游间,一人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辽筝一搅着剩下的半碗云吞的手忽然停了下来,回神看清了模糊余光中何森渺的杏色围裙。
“不好吃吗?”
她面前放了一碗竹升面,抓起筷子就慢慢吃起来,就像只是顺口问了一句。
无论是不是随意,这都提醒了他,这么久了,还没吃完呢?
“不是的……”
脑回路快速运转,也转不出什么想法来解释,他索性一勺舀起一个云吞,和她大快朵颐吃起来。
汤汁和云吞皮都已经有些凉了,看来他真的心不在焉了一小段时间。
他埋头一口一个云吞吃着,不敢看她。
虽说脑袋已经埋得蛮低,但视野之中,她夹起细面的动作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对辽筝一而言,在同一个空间下,她从来都是无法忽视的存在,就算没有交流,没有对视,他都十分在意。
就在他再次再次张嘴时,以为自己舀上了云吞,囫囵塞进嘴里。
凉汤灌入温热的口腔,他错愕地吞咽进去,原来碗里仅剩的两个云吞在汤池的“对岸”。
他适才只是挖着自己这边的云吞,并没有伸进另一边。
“嗯呵。”
对面传来了轻笑,辽筝一再怎么脸热也忍不住抬头。
何森渺已经夹起一只剥了皮的小虾,除了眼角未褪的弯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般,继续吃起来。
辽筝一与她相视片刻,忽然垂眼,如果和学姐说那些事,自己就很难看到她这样的笑容了吧?
“小渺,要不要吃红鸡蛋?”
暗暗纠结了一瞬,梁阿姨已经走到了面馆里头,看起来,她的礼品分发已经接近尾声。
“咦,这不是卖画那小伙子嘛,今天终于来我家面馆吃面啦。”
“是的阿姨,我来找学姐吃面……”
辽筝一话还没说完,就发现了些许变化。如果说方才徐阿姨的笑是礼貌的微微一笑,那么现在她就是眉开眼笑。
他还没反应过来为何如此,又见梁阿姨把手伸进仅剩的一个红色塑料袋子中摸索着。
两枚被涂红的煮鸡蛋被放在靠近他这端的桌上,往他这头滚了两下,他担心掉到地上,忙伸出手去接,结果鸡蛋在碗前停下了。
浅玫色的色块分散得不太均匀,但算是把大半个蛋壳给覆盖住了。
他抬眼,发现何森渺已经磕起她的那个,剥开玫色蛋壳,露出蛋白。
他向梁阿姨道过谢后,也跟着也往桌上不算用力地磕了几下,从破碎的地方剥开蛋壳。
“不够再要,玩了一天,阿姨先忙去了。”
朝她俩交代后,梁阿姨就进了后厨。
一直到面和鸡蛋都吃完,她们都没有再说话,反而是何森渺看了一眼手机后,吃面的速度加快了些。
“我还没跟你说让你来做什么吧?”
出了面馆,何森渺把辽筝一带到了面馆左侧的巷口。
“我带你去个地方,我猜你没去过。”
“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拿点儿东西。”
辽筝一就这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他点点头,然后乖乖站在巷口,看着何森渺走上了一扇偏门里的阶梯。
这个小巷里面数十来栋自建房,大多三四层楼高。从巷子延伸到看不见的深处来看,里头住着不少人家。
此时已经七点多了,灰蒙蒙的天空下,路灯早已工作,凉风一阵一阵地从北边吹来,把路边的樟树摇得轻晃,牵动着影子也翩翩起舞。
辽筝一拢着领子抬头,看见何森渺走进的那栋小楼有一个房间的灯亮起。
他没有继续抬着头,把手伸进衣兜里摸索着手机,思忖着学姐会带他去哪里。
大概十分钟,他听到了身侧的脚步声。
何森渺换了一件外套,他认出来是与她写生那天穿的白色风衣。
扎起的墨发又搭在后背,她从暗处走到路灯下时,辽筝一发现她本就润泽的唇色更出彩了些。
靠近时,他闻到了点类似肉香和海鲜的味道。
“走,我带你去玩。”她抓住他衣袖,把他拉出巷口。
公交到来时,车上和站点都人满为患,何森渺手疾眼快,拉着辽筝一钻上了车。
不过她们也仅仅只是抢到了“站票”。
还好这里离何森渺要带他去的目的地不远,大概二十分钟后,她们就在江岸站下了车。
拐过一个街角,原本以为应该能看到流水或桥的江边站满了人,簇拥着面前的江道。
辽筝一没来过这里,准确来说,他离学校几公里外的地方都很少来。
他上次还是在没课的工作日下午去了趟省博,面对转个头都能与陌生人打照面的情形,有些不适应。
“走。”
何森渺又抓上了他的手,前一次,被她抓上了之后就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上了公交更是各握着各的把手,也没说几句话。
而现在,她转头之前,眼中雀跃的莹光一瞬间就把手上相贴的那处熨帖过似的,让他不得不在意。
她应该是常常出来游玩,不然怎么会在人潮拥挤中行进得游刃有余。
辽筝一“毫发无伤”地被带到了岸边,逃出人山人海一般,视野豁然开朗。
江面映着起伏的灯光,五彩缤纷,各式各样,若是再稳定些,估计都能开染坊。
江道上游着几舟雕梁画栋的行船,缓缓地蠕动,不受谁催促地爬着,上头乘客还不时向岸边的人招手,岸上更加不安分起来,纷纷回应。
何森渺松开了他的手,凉风就瞬间侵袭了裸露在外的还遗留暖意的皮肤,她已经第三次看时间了。
“你闭上眼睛。”
收回手机,她淡淡地说。
人声嘈杂,辽筝一一时没有听清,但在原地就着她嘴型反复思考之后,终于领悟。
他想问她原因,许是这两三秒的呆滞让她以为自己还未听到,她侧过身靠近了些,在他耳边说:“闭上眼睛。”
气息轻扫着耳廓,又转瞬即逝,他不安地揉了一下,如她所愿地闭上了眼。
数十秒后,耳边爆发出尖叫声,后又听到周围的人嚷嚷着“来了来了”,他还没平复好受吓的心跳,又被左侧的人挤了一把。
辽筝一记着她的话,又怕自己没忍住睁开,将眼皮紧闭了些。
他以为无论如何,自己都会忍住,而一只手拉住他的,往右边靠了些,但这里实在是挤人,他只感觉到自己被推了一步向前,鼻尖撞上了发丝,前面有人。
“学姐?”
触感太过敏感,他一只手摸索着撑住岸上的石栏,往后推了一些。
此时已不得不睁开眼睛,身后高处的霓虹灯光倾洒而下,他敛住忽然触及漫射灯光的微微刺感,在被自己遮挡住的光影之中,何森渺往身后侧着脸,鬓发挂在耳后,摆了下脖子,示意他看向江道。
江面上多出几团星火,但他没有定睛去瞧。
视线呆呆聚焦在眼前,所有喧闹声都不曾入耳一般,在这静谧之地,他唯一能感受到她眼中的灿光和自己的心跳。
还有……交握在石栏上的两只手。
“辽筝一。”
“学姐……我在。”
手上多出了一股力道,她本要转回去的目光又落入他眼中。
“快看。”
余光中多出一团团糊光,他顺此望去,火花耀耀,正在江面上的半空中向四周迸炸,又蹦出一只只小小的火星团子后,随着人群的叫喊一粒粒消失。
下一瞬,又炸开好几朵。
江面上忽明忽暗,群人的叫唤也一惊一乍。
何森渺不时转过头来看他,那有些严肃的眼神似乎是监督他是不是没在赏花。
她有时没来得及敛起赏花时的笑,辽筝一会不由自主地捕捉到,又在她拧拧眉的威慑下转移目光。
唯一不变的,只有手上的暖。
最后一朵铁花化成了余烬,洒落在江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散开,周围的空气不那么阴仄逼人,被冷风从扩大的缝隙中扑了一身,辽筝一又往后退开了一些。
他的手已经没在保护之下,被冷空气舔舐着。
“我们回去吧。”
公交车同样挤满了人,但何森渺没有拉着他挤上去,而是等到了留有空余位置的一辆。
何森渺率先上了车,坐进后排。她们隔了几个位置,一路上也没有对话。
和来时很像,又有哪里不同。
“你今天并不开心吧?”
下了车,何森渺揣着衣兜,倒过来看着他慢慢走。
她背着光,阴影之中,辽筝一看不清她的脸,他向她走近了些,又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脑海中还深深刻着她在火花映照下的笑脸,告诉他,这不是说那件事的好时机。
“不是的,学姐,我……”
“忘啦?你上次有事也找过我,只不过没提前打招呼。”
何森渺转回身来,同他并肩前行。
“你有没有让我困扰不好说,但你很困扰倒是真的。”
“学……”
“好了,我知道你的顾虑,以后离你远点就是了。”
她斜斜抬头,平时幽清的嗓音中多了丝丝沙哑:“今天的铁花也算是上次写生的答谢。”
“再见。”
何森渺淡淡吐出告别,长扬而去。
半晌,辽筝一收回手,在原地看她走过斑马线,消失在黑暗间的楼宇之中,久久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