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白桃在青丘凌乱,流洲这边也没好到哪去。
天衍宗-玉清峰
平时以苍颜白发示人的瑶岩,改头换面,除去了斑点和皱纹,就连那弯曲佝偻的背,如今也硬挺起来了。
在宗门中他总是扮作一副两鬓斑白的垂老模样,也只有在师姐面前才敢露出真容。
但现在他的师姐,可不像平日那般冰清玉洁。
“你说什么,人死了?”
明冰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好端端的一个活人就这么无缘无故死在了司法阁的监牢里。
简直奇耻大辱,荒唐至极。
瑶岩此刻大气也不敢喘,归根结底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失职,如今又出了这样的纰漏。赵芙死得不明不白,凶手无影无踪,现场更是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就连尸体也毫无异样,横竖都看不出眉目。
“师姐,这件事……”
他话还没说完,额头就挨了一枚玉简。
明冰卿捡了个顺手的物件飞扔出去,“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师姐啊!人死在你司法阁了,倘若赵晏安那个黑心王八蛋来要人,你打算怎么办。”
瑶岩心里有几分不忿,这里可是流洲,哪容世家子弟狂悖无道,他直接唤出飞剑,抬手一挥,冲着瀛洲方向怒叱,
“来就来了,还能怕他不成。赵家人在天衍宗犯下的滔天大罪,任谁看了都觉得禽兽不如。怎么着,这九洲都是他赵氏的了?师姐何必惧他,他要是明目张胆发难于我们,那我就替天行道!”
“你是我师弟么,师尊怎么教出了你这个缺心少肺的。虽然赵芙自己认罪了,但谷口村并非完全没有疑点,李娇成鬼修的事如何解释,到现在她的魂魄你们司法阁也没找到。赵晏安要是反咬一口,说什么宗门欺压弟子,刑讯逼供,枉勘虚招,同魔门勾连,又当如何?赵二狗要是想打,有一万个由头借机发难。”
“公理自在人心,赵二狗要是执意开战,那就来!”
明冰卿摘下一根树枝,抬手冲着瑶岩抽去,边抽边骂,
“楚因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如今道门四分五裂,幽冥藏锋敛锐,妖族虎视眈眈。京都发难,到时候牵连的绝不仅天衍宗一处,只怕九洲横尸遍野血流漂橹,你我谁担得起这千古之罪!”
瑶岩绕着梨树转圈,宗门步法被他施出残影,快如一道闪电。
梨花纷纷,清明如雪。
“师姐!该来的总会来,九洲平稳的假象,早晚有一天会失衡的!兴亡成败,世事难料,谁都敌不过滔滔江水!”
明冰卿停下,手握梨木,直至瑶岩的眉心。
“楚因,这话谁都可以说,只有你我不行,师尊在天有灵,也不会允许我们葬送天衍宗的万年基业。玉清峰的雪是人世间的泪。苦不尽,雪不停。别忘了这么多年你在玉清宫磕的头!”
他们二人伫立在树下,梨花争落,飞尽碎琼。
瑶岩以前从不敢和师兄师姐顶嘴,他在门中行三,虽然有时比较顽皮,但大体上还算一个敬上爱下尊师重道的弟子。
后来师尊陨落,大师兄失踪叛逃,明冰卿顺理成章做了掌门,小师妹身死道消,这一件件令人悲痛的惨讯接踵而来。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逍遥自在桀骜不驯的玉清峰三弟子了。
他收了性子,安心地辅佐师姐,正因为他们同出一脉,他才会心甘情愿做掌门的忠犬。
可事到如今,有些话他不得不说了。
他收起自己的剑,望向眼前的明冰卿,眼中岩峻崷崪金石峥嵘,“师姐,天下大势,人不能移。我也不愿看九洲生灵涂炭,但谁又能拦住呢,师尊不也是没有……”
瑶岩没能把话说完,明冰卿就扇了他一个耳光。
她气得浑身发木,紧咬牙关,眼睛因为怒气微微发红,手里的木枝化为一堆飞灰,她有千言万语想说,但一时之间堵在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瞪着眼前的师弟,总觉得记忆中那个无时无刻不跟在她身后的楚因变了,她张唇想骂,却不知从何骂起,最终也只吐露出四个大字。
“混账东西!”
瑶岩头一次翻了脸,耳边嗡嗡作响,半张脸震的发麻,他没有抬手去捂,而是顶着那醒目的巴掌印,开口说出一句连明冰卿都不敢相信的玉清宫旧事轶闻。
“混账?我混账?真正混账不是人的孽徒早就叛离师门了!师尊当初只说大师兄以下犯上,那师姐你究竟知不知师兄是如何犯上的,你不知,我知!他爬上师尊卧榻之时,怎么不见你拔出飞雪剑,怒骂他是混账东西,如今为什么要拿我出气!”
明冰卿再次抬起手,迟迟未落,她瞠目结舌,呆愣在原地,眼睛里飞出雾蒙蒙的冰霜,她抖着手,难以置信地询问,“你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瑶岩气笑了,他一袖子甩开师姐的手,反问道,“师姐,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你那二徒弟姓什么,用的什么剑,长得像谁,你一点数都没有吗。当初我问你为什么收凌寒烟为徒,你只说是瑶宁师妹算的卦,那你有没有问问她你那爱徒命盘如何?七杀落在何处!”
“闭嘴!别逼我抽你。”
师尊和师兄在明冰卿心中的地位不一般,她不允许任何人这么说,哪怕此人是她同门的亲师弟。
楚因收敛了气焰,他本不想告诉师姐真相,他宁愿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今日一时情急,脱口而出,这件事情他和瑶灵一直瞒着,谁也不敢提起。
玉清峰的这桩丑闻,足以压垮明冰卿心中对往日师友的幻梦。
“当年瑶灵心思最为缜密,她什么都看出来了,也只有你毫无察觉。师姐,我敬重师尊,也钦佩师兄。你总说师尊教导我们要护佑浮光苍生,可你有没有想过,曾经九洲之乱,就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亲手所酿。他一人的情与恨,为何要天下承担。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无情?这难道就是正确的吗!这样的道,你还愿意誓死追随么。”
明冰卿眨了一下睫羽,摆出一副师姐的架子,试图缓和自己和楚因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她不愿意相信对方所说的陈年旧事,更不愿意相信是大师兄率领魔修攻打仙门,她懦弱的逃避这一切,不忍心破坏记忆中那美好的玉清峰,
“瑶岩,你如今胆子大了,敢顶撞师姐了。”
可是楚因却不领情,他一把拽下腰间的弟子令,恶狠狠地放在旁边的棋桌上,一同被他放置的还有司法阁阁主所绑定的镇山河,他抹去了自己的魂印,冷漠开口,
“我告诉你,我不愿!玉清峰既然已经出了一个叛徒,那么如今也不差我一人了。楚因自请离开宗门,岩之一字我担不起,我的亲传名册,就劳烦掌门替华阳仙尊除了吧。”
“现在是你胡闹的时候吗,收回去!我权当没有此事。”
“但我不能当作无事发生。”
明冰卿任由梨花飘落在她的发丝上,她走到棋桌前,捧起镇山河,将它归还给楚因,
“师尊当年盼你行事稳重,你现在离去,文祺和青山又当如何。收起你的孩子心性,你既然觉得师尊纵容大师兄杀掠九洲此事不妥,那你离开天衍宗不顾徒弟的生死,难道就对吗。瑶岩,难道在你心中,师尊他会是这样的人吗。他有苦衷,大师兄亦有。我们无权干涉,也不应该心生怨言。”
楚因后退一步,没有去接,他担不起的不只岩字,还有这山河九洲。他无法做一个好阁主,和瑶灵比,他差远了。
明冰卿此刻冷静下来,她抚摸着这柄神器,那一瞬间她回想起很多旧事,有师尊的教诲,有师兄的温柔,有师妹的灵动,亦有师弟的赤诚。
她想,师尊说得对,只有像楚因这样疾恶如仇刚正不阿之人,才能长成坚硬稳固的崇山。
是她的私心,选择了瑶灵,为此,无数人付出鲜血。
但这一次,她不会再错了。
所以她时隔十八年,再一次拿起镇山河,郑重地交付给楚因,
“三师弟,很久以前师尊就属意你做阁主。他信你,我亦信你。我知道你一直在害怕什么,别担心,师姐会像小时候那样保护你的。我的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哪怕是师兄,也不行。”
她是掌门,就有义务保护自己的犬。
她的犬已经死过一只了,不能再死一只。
楚因依旧不为所动,他惧怕的不是山河,也不是大师兄,而是玉清峰的雪。他所畏惧的是风雪本身,是在苦海浮沉的天下人。
他承担不起,他也不愿为此丧命。他才是整个师门中最优柔寡断唯唯诺诺的那个。
谷口村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他做不好的。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什么也做不好。法不如师兄,剑不如师姐,就连性情也不敌师妹。他用顽皮掩饰自己的无能,也甘愿成为绿叶。
年少时,他撞破师兄对师尊的私情,他吓坏了,整日整夜浑浑噩噩。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为何会发生在他钦佩的师兄身上。他看见白色帷幔中的两道身影,白茫茫一片,糊住了他的眼睛。
那情景本身就是一场暴雪,下在他的心头,冻僵了他的血液。
怎么会如此?
后来大师兄叛逃山门,他暗中救济,那双生子出生时也是他为师兄护法。
鲜红的血蔓延在师兄身下,再一次糊住了他的眼睛。
从此他畏惧师尊,也畏惧无情。
情爱让一个人变得虚弱,也让一个人变得恐怖。
北阴魔君的麾下让九洲尸山血海,这一切又何尝不是楚因亲手造就的呢。
他早就在冥冥之中成了帮凶,也早就做了千古罪人。
事到如今,难道还要来上一遭吗。
所以他永远是一副老翁的模样,他害怕弟子也会倾心仰慕自己,更害怕青山和文祺误入歧途。
他宁愿化身成枯木,再也不做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今日楚因把一切倾诉给师姐,希望师姐能允许他的临阵脱逃。
“师姐,你的剑不可能永远护住天下人。请原谅我的怯懦吧。”
言罢,他头也不回得离开了玉清峰。
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家。
家中师长慈爱,兄妹熙和,梨花满山,望之如雪,一片洁净,碎玉胜春。
可如今,自生祸殃,沉疴宿疾,冰厚三尺,鹃血染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