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他们双眼的位置空洞虚无,周淮却感到有无数道视线定定落在他身上,热切、粘腻,带着想将他吞吃入腹的狂热。
满屋非人的怪物不停地念着苏童的名。
“苏童,主任说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周淮头皮发麻,好在那些怪物端坐原地,貌似没有要袭击他的意思,靠门的那个怪物嘴唇开合,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教导主任、办公室……
几乎是立刻想到教导主任说的那句要为他主持公道,周淮神情复杂,这个突如其来的白昼,难道就是为了催化这件事的发生?
仔细想来,每次时间的变化都与苏童有关。
第一次是她被困,第二次是为了让她指认霸凌者。
这段过去,似乎是为了展现苏童的经历而存在,因此所有与她无关的时间,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的事件,便像是按了加速键一般,一键跳过。
在这里,只有对苏童而言印象深刻刻骨铭心的事才会被完整展示。
周淮以苏童的视角停留在过去的鬼楼,理所当然地,只能看到那些苏童难以忘怀的事物,比如每一次难挨的欺辱,比如难得的一点温暖。
时间的骤然转换是为了推进苏童的经历,那些无知无觉失去舌头遭受拔舌酷刑的人又代表着什么?还有这些断舌无脸人……
一开始周淮以为过去的鬼楼绝对安全,不存在鬼怪侵袭,但接二连三的诡异事件狠狠击碎了他的想法。
言柳楼并不比鬼楼安全多少。
这里终归不是真正的化为鬼楼之前的言柳楼,而是类似幻境的存在,周淮意外进入,得以窥见苏童的过去。
周淮不自觉抬起手,抚过好端端挂在胸前的名牌。
触感冰凉,其上镌刻的班级姓名小字凹凸起伏。
这一切,都是从他戴上这块名牌开始的。
一块小小的名牌为什么会具有回到过去这样堪称bug的能力?
如果依靠这个就能轻而易举得知苏童的过去,查清鬼楼的秘密,完成试题岂不是易如反掌?
而这样一块名牌竟然只是周淮随手捡到的。
他当然不会以为是自己好运大爆棚,恰好捡到,更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主角光环,命中注定会一路坦途。
名牌出现本身就足以让人起疑。
从捡到苏童名牌、进入高三A班教室,到戴上名牌、触发过去幻影,途中几次遭遇鬼怪袭击,看似险象环生,可却又顺利得过了头。
抛开生死危险不谈,所有关键线索就像是主动撞上门来似的,等待着周淮去发现。
捡到名牌这件事本身,自然到不正常,就像是有人刻意把它放在那,有意引导周淮将它据为己有。
若是没有这块名牌,周淮想要查明当年旧事,触及试题核心,不知还要花费多少时间,但他有名牌在手,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如探囊取物。
看似容易的事情背后往往暗藏杀机。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白送上门的线索,往往预示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危机。
但周淮意识到的有些晚。
考试开始以来发生的一切都自然合理,身临险境的刺激与成功脱险的松弛一张一合,编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悄无声息地将周淮捕获,等到他醒悟过来时,早已深陷其中,挣脱不得。
而那些线索,就像是沾着毒的蜜糖,在每一次他快要脱离险境之时出现,悄然降低周淮的警惕心,引诱他冒险获取。
没人会怀疑自己冒着风险得到的奖励是假的,周淮也一样。
那些线索的确不假,于是周淮更加确信,自己走在正确的路上,继续往前,一定能揭开谜底。
殊不知,这些只是为了让他潜移默化相信自己行动合理无误的手段,从而忽略背后罗织的网。
事实上,从一开始,周淮的每一步行动,获取的每一条线索,都严丝合缝,分毫不差地走在某人安排的路上。
他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理清一切,周淮毛骨悚然。
教导主任的办公室,究竟是那个人安排好的下一个节点,还是脱离于计划之外的变数,周淮无从判断,幕后之人的意图不明,导致他迟迟决断不了,按照这条路继续前行,是对是错。
“苏童……”
“苏童……”
“苏童……”
无脸人们齐声催促。
不知是不是错觉,周淮总觉得这些无脸人的脸越靠越近,鼻尖仿佛能嗅到浓重的血腥味。
“苏童……”
声音近在咫尺。
靠!
眼前猛然怼上一张青白蜡化的怪脸,周淮心头重重一跳,原本距离他最近的那几个无脸怪的脖子不知何时伸长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惨白扭曲的长条脖子蛇似的扭到周淮脸前,顶着可怖的面容,猩红的断舌裂口几乎占据半张脸。
那些头颅越靠越近,口中不住呢喃着苏童二字,像是在催促他尽快下决定,快些去办公室报到。
似乎是察觉到周淮的想法,教室里的无脸人们纷纷躁动起来,一声接着一声,浪潮般层层叠叠,嘈杂刺耳,向周淮涌来,远处的教室中,像是被这骚乱刺激,无数道相似的鬼气呢喃从走廊深处传出,四面八方将周淮团团围住。
——所有教室里都坐满了这样的无脸人。
周淮插翅难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随着怪声响起,那些无脸的青白面孔贴得更近了,周淮不敢再停顿下去,大步回头走进楼道。
言柳楼每层七间教室,教务处和医务室一样,在一楼。
身后像是有人紧紧窥视着,数不清的视线如芒在背,周淮头也不回,不能回也不敢回,一刻不停匆匆按照记忆里的地图往教务处走。
教务处位于一楼走廊尽头,正对着高三A班下方。
周淮不确定这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于门前停下,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老师,我是苏童。”
“进。”
门内传出教导主任中气十足的嗓音。
万幸,听上去是个人。
房门没锁,周淮握着把手向下一按,房门便吱呀一声打开,教导主任只身坐在办公桌后,整间办公室背阳,主任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下,辨不清喜怒,周淮看见主任抬头,视线若有若无落在他身上,一双眼黑沉沉的:“过来吧,和老师说说,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没必要说谎,周淮索性一五一十全说了,包括但不限于庄明他们日常如何变着花样找苏童麻烦。
“……”
教导主任严肃地皱眉,整张脸上写满愤然,浓黑的双目像是要喷出火来。
“欺凌同学、造谣生事,完全不把校纪校规放在眼里!苏童同学,你放心,老师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庄明他们这样品行不端的恶劣学生,必须得好好管教!”
这反应好像有点太激烈了?
周淮与真正的教导主任只有一面之缘,可印象里,这个中年男人不苟言笑、有责任心,典型的严苛教导主任形象,现在这样大动肝火的模样,反而让人觉得怪异。
他并不认为一个中年男老师会为了一个普通学生如此愤怒。
或者说,对方不假思索相信了周淮单方面的措辞,简直不可思议。
按照常理,应该先找来庄明等人对峙才对,教导主任竟是问也不问,直接拍板认定周淮所言句句属实,要将庄明他们严加处分。
教导主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周淮站在办公桌旁,低着头装乖,等到主任发泄完了,这才小心翼翼询问:“主任,我能走了吗?”
“等下还要上课呢。”
接下来,教导主任应该会顺着他的话头,开口放他离开,听说学校里的老师最看重成绩,教导主任肯定也……
“苏童同学,你不用怕,”教导主任一句话阻断周淮去路,“老师马上把那几个东西叫来,当着你的面,狠狠教训一顿!”
等等——
这个展开是不是不太对?!
教导主任这副护犊子的样子是要怎样???
“不不不不不——”周淮舌头打结,连声拒绝,“太麻烦您了……”
意识到这么说不行,他收住话音,蜷起指节狠狠抠挖手心伤口,眼泪刹时间盈满眼眶,他哽咽小声:“您这么做,庄明他们就会知道是我告的老师……那我、我……”
这是怕被事后报复的意思。
谁料主任一听这话,怒得红了眼眶,他“嗬嗬”笑着,愤怒之下,嗓音竟显出几分女性的尖利。
他扭脸看着周淮,目眦欲裂,双眼烧红:“我要让他们做的一切都被揭露,身败名裂,我要他们所行不义全都获得恶果,我要他们——”
对上周淮的眼,教导主任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猛然一顿,换上那副好老师的面容,方才歇斯底里的神色被他藏得干干净净:“老师要给你一个公正的结果,老师要让你亲眼看到他们得到惩罚。”
眼前的教导主任神色如常,眼底却隐含疯狂,周淮心知再说下去必定打草惊蛇引起怀疑,只得点点头,装作动容:“谢谢老师。”
“你放心,”教导主任笑容和蔼,“他们马上就到,老师一定会让你得到满意的结果,苏童同学。”
马上就到?
周淮疑惑。
难道在他开口之前,教导主任就已经知道昨天关他小黑屋的人是谁?
可如果知道,又为什么还要专程把他叫来办公室问话?
并且,周淮交代完之后,教导主任没有通过任何手段联络过外界,要是他事先不知道是谁干的,又是通过什么手段把人叫来教务处的?
最重要的是——
教导主任叫来的人,究竟是不是人?
说完那句话后,教导主任始终坐在办公桌后,不发一言,周淮仔细打量他阴影下的脸,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无论怎么看,教导主任都不像是披着人皮的鬼怪。
不是真的活人,就是伪装还未暴露。
周淮倾向于后者。
提心吊胆等了片刻,门外不远处响起一阵拖拖拉拉的懒散脚步声。
“报告。”
男生语调吊儿郎当,声音却干涩凝滞,仿佛不会说话的精怪强行挤压声带,发出怪异非人的阴森声响。
心中不好的预感逐渐放大,周淮正捉摸着该如何脱身,教导主任发了话:“去开门吧,苏童同学。”
反复做了几轮心理建设,周淮听见外面那东西催:“快点开门。”
控制不住抖着手握上门把手,身体因恐惧僵硬极了,却一寸寸不容抗拒地主动打开门,周淮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门缝渐渐张大,正要一口气拉开门,门外一股大力,房门被暴力推开,庄明的脸突到脸前。
血肉模糊、头骨错位如同陈树,嘴角溃烂发紫,断舌在口中一颤一颤的。
“开个门都这么慢。”
它说。
周淮浑身血都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