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谢枢一身紫袍玉带官服,端的是仪表堂堂。此时却表情阴鹜,仿佛下一秒内里的滔天怒火就要倾泻而出。
他翻看着底下人呈上来的奏疏,心中越发恼怒,忍不住将其狠狠一推,旋即稀稀拉拉的声音,书案上的折子被他扔到地上。
“查了这么久,就一点线索也没有吗?养着你们这帮人干什么吃的?!”谢枢将官帽椅往后推,自己从椅子前站起来,胸口气得上下起伏。
常信苦着脸,偏不敢狡辩,更不敢反骂主子,只好低着头在一旁站着等谢枢消气。
自去归元寺那天发生爆炸导致现在表小姐下落不明后,主子的情绪一天比一天坏。
先前是从不显山露水的性子,后来表小姐住在北苑那段时间他难得脸上经常带着笑意,如今脸色一天较一天阴沉。好像地府里索人性命的鬼刹。
归元寺那场爆炸把千牛卫的人折损大半,谢枢当时被谢璜用力往外推出去,幸而只是被大殿的横梁砸到腰埋地上,被救醒来到至今,腰腹尚未恢复,不能久站。
常信当时站在门口,爆炸并未怎么波及到自己。只是常山就没这么幸运了 ,活生生被炸断了一条腿。
谢敬仪和许氏在大火中死去,柳氏幸运捡回来一条命,但很快这命她就不能自己做主了。因为柳家勾结康居,陛下震怒已下令要将柳家一族斩首,其余旁支流放岭南。
柳氏这个外嫁女本可以幸免,但她又牵扯到谢家。谢家犯的也是死罪,陛下对谢家同样不姑息,她左右都是一个死字。
谢璜被炸伤了眼睛,从此以后都看不见东西。陛下念其多年前便出家为僧,没有谋逆的可能,这才网开一面留了他一条命。
其实,这个结果也有谢枢的手笔在。
谢家其余众人,皆被斩首示众。从此,煊赫百年的谢家和柳家,都在这一道道奏疏中淹没在岁月的浪潮。
再也惊不起一点波浪。
谢枢依旧是尚书令,只是他如今身负重伤,圣人下旨让其好好休息,伤好之前不用来上朝。
仿佛一切本该往好的地方发展,但谁都没料到,李妙善居然不见了。
确确实实不见了。
谢枢命人将废墟掘地三尺都没发现李妙善的尸体,这让谢枢欣喜的同时,一颗心不断往下坠落。
既然瑶儿没死,废墟里又找不到她。莫非是她当时趁乱逃走了?她本就不想被困在他身边,说不定心里早密谋好那日的事。
只是,既然是她密谋好的,为何连青桐也不带上,任由青桐在大火中被烧死。这在主仆关系极好的李妙善身上,着实不符合常理。
又难道说,她不是自己自愿走的,而是被人偷偷劫走的?谢枢的这个猜想在后来下属汇报中逐渐得到证实。
翻遍整个现场和周围,都没看到谢允兄妹的身影,这让谢枢心中的狐疑越来越重,又回想起当时谢允欲对瑶儿施暴,他心中的猜想逐渐加深——瑶儿大概是被谢允趁乱劫走。
谢允劫走李妙的理由不难猜测,估计是当年施暴不成心存报复,如今瑶儿身陷囹圄,谢允又是狠戾的性子,只怕凶多吉少。
思及此,谢枢顾不上休息,派人加大力道盘查,还下令在大内各个郡城发布通告,言谢家逆党并未全部伏诛,还有两女一男趁乱偷偷潜走。
他不能明目张胆查瑶儿的下落,这会授人把柄,之所以借谢允的名义,一来瑶儿肯定在谢允身边,二来还能不用牵扯瑶儿,让其暴露在众人眼前。
只是,虽各地发了通告,百姓的通关文牒又严加排查,还是如大海捞针,根本没有李妙善的消息。
大沽村。
这是洛阳城旁边守义城的一个村庄,谢允利用谢枢开始昏迷的几天趁乱逃跑至此地,后来谢枢醒后下令寻找李妙善的消息,进出城甸变得困难。
如今更甚,没有通关文牒根本过不了关,而办理通关文牒又要上报朝廷的千牛卫,千牛卫要逐一排查,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谢允他们只能暂时滞留在大沽村一个老寡妇家里,伪装成老寡妇的远房表亲。老寡妇姓刘,人极好,非但没有上报官府,还每日吃喝用心招待他们。这让谢允急躁的心稍稍得到安抚。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李妙善因为当日大火刺激,又经过这么些天的长途跋涉身体吃不消,到大沽村便开始高烧不退。人迷迷糊糊在噩梦中,一直喊着“阿爹阿娘”。
谢允坐在她身边冷冷看着,未置一词。
倒是谢柔有些坐不住,看着人高烧越来越迷糊,唯恐烧坏,连忙道:“咱们去请郎中吧,这样烧下去不是办法”。
当日谢柔没去大殿,爆炸之后看见谢允带回来一个人居然是李妙善,心里不由得大为吃惊。她竟不知道,允弟对瑶儿还有别样的心思。
本来她不想逃,乖乖等着谢枢的人将自己抓拿下狱,但是一来担心谢允冲动之下又做什么傻事,二来担心李妙善在谢允手中出事。
只好跟着一起逃亡。如今被困在大沽村,寸步难行。
谢允身上早没有当年谢府世子爷的富贵矜傲,一身肮脏破旧的麻衣穿在身上,头发因为一路上的风餐露宿凌乱黏作一团,胡子密密麻麻冒出来,看得出整个人风尘仆仆。
可他听完谢柔的话只是冷笑一声,阴鹜的眼神死死盯住李妙善的脸不曾挪开,冷漠道:
“急什么?且让她再烧上一晚,烧傻了烧死了最好,这样京城那位稳坐钓鱼台的尚书令说不定会心疼”。
谢允此时如疯狗一般,只要有任何一件事能刺激到谢枢,他都会欣喜若狂。
谢柔以为允弟是因为喜欢李妙善才把她劫走,没想到存了报复谢枢的意思在。既然左右都想让李妙善死,为何还将其从大火中救下来。
任由她在那里自生自灭不是更好吗?
谢柔虽为谢允长姐,却始终不能理解谢允所做的真正目的。
眼看着再耽误下去人真要出问题,谢柔冷冷丢下一句“你不去我去”便出门寻郎中了。
寡妇家隔壁有一跛脚老郎中,看着八十岁上下,满头白发目光浑浊,浑身上下瘦得只剩下一副骷髅架子在支撑着。
谢柔心里着急,也只能小心翼翼扶着老郎中过去。老郎中转动着无神的眼珠子诊脉片刻道:“娃儿烧得很凶,必须得用药了”。
“请问老先生,都要些什么药?”谢柔看天色还不太晚,镇甸离大沽村也不远,说不定她能将药买回来。
老郎中当了多年郎中,早些年还能上山采药,后来身子不好眼睛又看不见路,这才作罢。否则,他家里不至于连治疗高热的药都没有。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谢柔听不懂这里的方言,只好叫刘寡妇来代为翻译。
幸好刘寡妇之前的夫君是个秀才,家里还留着笔墨和纸,谢柔总算都将药名记在纸上。
“娃儿,这药就去镇上的仁妙堂买,对了,你有钱不?”刘寡妇是个淳朴的老实人,担心谢柔身上没钱。
谢柔好歹也曾是谢家大小姐,出门在外身上总带着些首饰,买这点小小药材的钱还是有的。
她折回去换了件衣服,准备从盒子里拿些首饰去当,看到里面一串佛珠,想了想将其揣怀里出去了。
这里离洛阳城不算远,小县的贸易还算发达,天色尚早,谢柔从仁妙堂出来后看了看熙熙攘攘的大街,忍不住往深处走去。
走到一家稍大的当铺门前,伙计见她满面风尘,衣衫更像在泥潭里搅过一般。但身上的衣裳是前些日子外邦上供的天蚕丝,这等材质,估计只有京城里的达官显贵才有资格穿。
这女子,到底是何人?伙计心生狐疑,见谢柔抬脚进来,便忍不住上前招呼。
“姑娘,来当货吗?我们当铺是整个镇上让利最多的”,谢柔对伙计笑了笑,让他叫这里的掌柜出来。
伙计心中更疑惑了,暗道不会是从京城逃来的逆贼吧?前几天朝廷不是大发通告让百姓配合捉拿叛贼,其中便是二女一男。
眼前这位,不会就是其中一个吧?
伙计想到这儿,越发心惊,忙不迭去叫掌柜出来。
掌柜一身青衣直缀,虽然竭力打扮成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可他身上精明的商人气息不可谓不浓。
“姑娘,敢问您要当些什么东西?”掌柜上下打量她几眼,终于开口道。
谢柔从怀里摸了摸,本想将首饰拿出来,想了想又改变主意,将手里那串佛珠放到掌柜面前。
这里是隔间,里面只有她和掌柜二人。“掌柜的,我这佛珠你可能看出些门道?”
掌柜戴上眼镜仔细瞧了瞧,脸色由一开始不以为然到越加震惊。他虽只是这小小县城的当铺掌柜,但是走南闯北什么东西没见过?
这佛珠和上面雕刻的特殊铭文,不就是出自长安城大慈恩寺戒尘大师?大慈恩寺是皇家寺庙,来往的香客本就众多。
听闻戒尘和尚闭关许久,多年前便不见世人凡客,更遑论在他手里开过光的佛珠。
因此,戒尘和尚的佛珠开始变得千金难求,许多达官贵人为求庇佑都想要这佛珠,但终究不可得。不管这佛珠是否真的能除病消灾不得而知,但是一珠不可求倒是真的。
管它是不是真的有此功效,只要有人愿意买,愿意为其出钱。它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