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这天来的格外晚。林迁雨在课桌上趴了半天,直到上课铃响了也没看见叶知秋来。她还以为是叶知秋生病了。第一节下课时林迁雨才从后门悄悄溜进来。她戴了口罩,面色发红,精神有点恍惚。所幸她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得很低,没有几个人发现她没来。
林迁雨看她脸色不好,问:“你是不是感冒了?”
得到的只有一个摇头。叶知秋又把口罩提上去一点,像是决心什么也不说。林迁雨见她这样,也不好再管什么,只能把头伸回去。
上午第三节是体育课。她们的体育老师意外地同意放养策略,每次上课时都会给他们留出很多时间自由活动。林迁雨拿了羽毛球拍,准备去找一块场地。这时她看到了叶知秋,她一个人坐在操场边的树底下,也没拿书,也没拿作业,只是戴着口罩,眼睛看着操场上的人群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迁雨潜意识里回避这样的时刻。她总感觉这样的事处理起来会很麻烦,而林迁雨本质是个怕麻烦的人。所以她没有管,还是拎着球拍走了。
可是她打球的时候眼前老是出现叶知秋的样子。抱着腿,缩在树下,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那样子看起来很孤单。
印象里叶知秋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时刻的。她的熟人太多了。每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的身边都有同学,都是她在说话。但今天她身边谁也没有。
林迁雨想象着,有许多叶知秋的熟人从她面前走过,所做的不过向她投来一束目光,一束同情的目光,却并没有人愿意坐到她身边,跟她说一句话。
就像她一样。
那一道道目光宛如刀锋,只会划得人心生疼。
林迁雨摇头,想把这些想法从脑子里赶走,但并没有任何用处。
如果她不去——如果没人去的话,叶知秋或许会一直坐在那里。直到下课铃响了,她站起来的时候,这一刻已经成为了她心里一个疮疤。永远的,再也抹不去了。
于是林迁雨扔下了球拍。她开始奔跑。
叶知秋仍然坐在那里。她换了个姿势,把头埋到了膝盖里。听到背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她下意识想转头,但又觉得自己满脸眼泪的样子会很狼狈。于是她没有动,只是默默挪了挪位置,把自己压得更深了一点。
她和身边的人并肩坐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许久之后,还是身边人打破了沉默。
她说:“你看上去很难过。”
林迁雨的声音很成熟,跟她十二岁的外表决不相符。她的声音放得很低,甚至整个人都往叶知秋这里凑近了一点,叶知秋甚至都能感觉到被她的发丝遮住的那一点阳光缺失的热量。
她说:“你看上去很难过。”不是问句也不是感叹,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叶知秋在心里幻想过一万万句可能的说辞,却没有想到,一句简单的陈述让她本就浸满了水的堤坝彻底溃堤。叶知秋“嗯”了一声,却感觉这句话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
林迁雨继续说:“可以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并没有很软,反而是带了些不容拒绝的口气。可是为什么会觉得很温柔呢?
叶知秋想深呼吸,却感觉自己只是抽噎了一下,连带着整个人都抖了抖。她紧紧抓住身边林迁雨的手,感觉到她的指甲划过掌心,止不住的痒。
她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的手抖,流泪和一切脆弱的表现。良久,叶知秋终于用袖子抹了抹脸,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林迁雨。林迁雨的脸上似乎带着阴霾。
叶知秋抓起水杯咽了一口水,如果除去她肿起的眼睛和戴歪的眼镜以外,她已经恢复到了平日里那幅和善,亲切,甚至很阳光的笑脸。
她用右手抓住口罩边缘,对林迁雨说:“我要摘口罩了,你不要笑我啊。”
林迁雨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但叶知秋感觉她的手也攥紧了。
像是给她一份力量。
叶知秋鼓起勇气,拉掉了脸上的口罩,霎那间林迁雨即使表面淡定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叶知秋戴歪的眼镜下整个左脸一片青紫肿成一团,上面甚至有两道明显的血痕,鼻子下面有血印。她感觉叶知秋还是在手抖,手上不由自主的握的更紧。
叶知秋条件反射似的抽搐了一下,她重新把口罩拉上去,口罩上湿湿的,全是呼吸和泪水的残留。她又忍不住笑,一边笑又憋不住眼泪,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她说: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好不好。我是不是显得——很没用——”
话语里夹杂着抽噎。林迁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攥紧的眉头松开了一些,然后,很突然地,林迁雨抱住了她。
林迁雨在她背后说:“嗯,我不看你。”
“不要这么说自己,你不是没用的。”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林迁雨突然想到自己说的话好像很奇怪,她问:“我说‘不是没用的’,是不是很奇怪?”
“没有。”叶知秋吸了一下鼻子,说,“谢——谢谢你。”
在叶知秋短暂的,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时候。
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她只想起她掉眼泪的时候,面前父母高大的背影没有留下,而是一步,一步的继续朝前走。她哭得更大声,可那脚步似乎没有一点迟疑。她只好向前奔跑,奔跑,直到抓住他们的裤腿。
父母对她说:掉眼泪是没用的,一切只有靠你自己争取。
然后叶知秋开始从不在外人面前落泪。被老师冤枉的时候,被同学嘲笑的时候,努力了很久最终失败的时候,从来没有。她就连一个人的时候都不敢大声地哭出来,只能挤着嗓子压住呜咽声,让自己的身体支在墙上,然后慢慢,慢慢地蹲下来。
直到呼吸不上来了,才会让自己好受一点。
可是自己的这个同桌——她来晚的那天趴在桌子上其实没有哭,林迁雨却自作聪明地递给她一张纸。真是好笑,叶知秋想,她竟然看不出来。
但是她偏偏就缺这一张纸,她哭的时候从来没有人递给她一张纸。即使她哭到呼吸性碱中毒也不会有,她只能伸直了手去够。直到林迁雨递给她一张纸和一瓶热饮,说,我可以帮你。
就像今天她对她说:你看上去很难过。
很奇怪,她没有嘘寒问暖,却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她这么破防,这么狼狈。
为什么呢?
她抱住她的时候,叶知秋完全是猝不及防的。她有一种泪水浸入了脑子里的错觉,感觉面前的所有一切都不清晰了。全世界只剩下面前的这个人,她的温度,她怀里的项链,她护发素的味道,她衣服的触感。她好暖和。
我好爱她。
叶知秋那一刻突然失神,她茫然地想,要是就这么死掉就好了。
这样她就能这么幸福一辈子。
很奇怪。她们根本没有多深厚的交情,就连一声朋友也没有叫过。可是就像今天这样,林迁雨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对她好,就这样让她无所防备,无所适从。
也是在这一刻叶知秋想:要和她做一辈子的朋友啊。
她一定会一辈子记住这个场景,在椴树下的草地上,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一个人看见她们。然后在喧闹声里,在伤口的疼痛中,林迁雨抱住她,问:“是不是很奇怪。”
于是她就这么背过身,不去看自己怀里的幸福。
她说:“谢谢你。”
鼻音重的连自己都害怕。
像是怕林迁雨没听见似的,她又补了一声:
“谢谢你。”
她偏偏就缺那么一点温暖,那么一个拥抱。让她贪恋,让她因为得失而痛苦,又享受这份若即若离的痛苦。
就像一块缺失的拼图,被合上了。
等到叶知秋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一点,林迁雨这才松开了紧抚着叶知秋背的手。她自动转过了身去,背对着叶知秋,说:
“我不看你。你说吧。”
叶知秋笑了,她觉得林迁雨这样有点呆呆的,很可爱。
于是她也转过了身,背对着背抵靠在一起,她抬头看天,天空蔚蓝,是一个好天气。
“今天早上我起来,发现我爸爸在看我的默写卷子。”
“我当时耳朵就嗡的一下,我前一天睡得早根本没复习,所以不及格了。”
“他把卷子扔在我脸上,说让我自己看,想清楚了再跟他说怎么搞的。”
“爸妈那么辛苦供你上学,你就拿出这个来回报我们啊。”
“我当时手脚都在等,感觉好冷啊。我从地上捡起那张纸,皱巴巴的,然后开始想怎么解释。”
“我说,我只是前一天没复习而已,我平时都复习的。”
“然后他就站了起来,给了我一巴掌。说我平时天天看手机看闲书,学习都不要了。就应该把我手机闲书全收掉,爸妈是不是要每天跟你去上学啊,你怎么那么不争气。”
“然后我特别生气,我就莫名其妙的开始掉眼泪。我就开始哭,我说,我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就一次不好就要骂我,我已经很努力了。”
“他就说,你就不能再努力一点?我和你妈拼死拼活的为了谁啊,我还有你爷爷奶奶要养你看不见吗?”
“然后我就破防了。我开始扇自己脸,手没知觉了还在扇,哭的都看不见了。我说我好累,我上高中每一天都好累,我撑不下去了。”
“然后我爸就什么也没说了。他送我去上学,我一边吃着他买的包子一边心里又泛酸。”
“我真的好累,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理解我呢。”
“然后就来学校了啊,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就一件很小的事,没什么好多说的。是我自己太脆弱了。”
天空上飘来一朵很好看的云。
林迁雨在背后沉默了一会。她问:“你父亲一直这样吗?他经常会打你吗。”
叶知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想了想,说:
“也不经常吧,偶尔就会。”
“但更多还是体罚吧,我记得很深的就是有次我半夜和人聊天被抓住了,他拽着我在公园跪了一夜。”
叶知秋想到这里突然笑起来,她说:“是不是看起来特别像编的?21世纪还有这种老古板是吧,我现在腿上还有那次的印子——”
这时一片树叶忽然落在她头顶,她这才恍然觉得自己说太多了,她尴尬地又笑。
可是林迁雨说:“一点也不好笑。”
叶知秋忽然僵住。她感觉到林迁雨有些加重的呼吸和心跳,却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什么别的。
总不能是心疼吧。
林迁雨接着说:“你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内心太痛了,所以要笑来缓解一下吗?”
叶知秋彻底破防。她咽了口口水,说,你不要再说了,我有点破防了。
林迁雨适时住嘴。叶知秋开始深呼吸,平复了许久,她又笑,说:不是都过去了吗?
下课铃响起。林迁雨还想多说什么,叶知秋却把她一把拉了起来,说:走吧,我们去食堂!我今天请你吃点好的,毕竟也听我说了那么多废话了,也算我欠你一个情啦!快走吧!
林迁雨被她拉着往食堂奔去。她看着拉着自己奔跑的背影,突然想到:她根本没看上去的那么乐观。
但她不知道的是,叶知秋其实已经把她当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
叶知秋其实忍不住想哀求,她想对林迁雨说:
说你是我的朋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