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弦君来了!”
不知是谁高喝一声,人群中缓缓出现一驾鸦青色马车,马车四面皆是薄纱,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只能勉强瞧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人群自动给马车让出一条路,马车畅通无阻径直到了望海楼门前停下。
“今夜,玉弦君将会在望海楼弹奏他的成名曲《松风吟月》,各位客官老爷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别让我们玉弦君落了面子啊!”
孙兴安身着红禄吉福袍,站在望海楼大门前的台阶上,满脸堆笑,双手抱拳作辑。
话落,一抹月牙白身影从马车下来,人们顿时探头探脑想要一睹真容,哪想他头戴帷帽,顿时大失所望,只给众人留下如翠竹傲立般挺直的背脊,春日清风般温柔的身姿。
“大家快往里边请,保准您今晚吃的舒心,看的尽兴!”他一看众人目不转睛盯着玉弦君离开,顿时趁热打铁招呼道。
果然,原本就是为玉弦君而来的人群往望海楼涌动。
花蕴也跟着人群一起,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有了解敌人,才能战胜敌人。
“欸,花掌柜走错了吧?这是望海楼不是珍馐阁。”
孙兴安上一秒还笑脸相迎,下一秒看见花蕴带着丁城从台阶下快步上来,他连忙伸手一拦,止住他们的动作。
“我没走错啊,怎么,我不能来望海楼用膳?”
“谁知道您是来用膳还是别有所图呢?”
花蕴秀眉一挑,戏谑道:“孙老板在怕什么?我不过是以客人的身份来看看热闹,哪来拒客的道理?再说,我也不过是想一睹玉弦君的风采,好奇是何等天人之姿。”
旁边的人也看热闹不嫌大,七嘴八舌跟着起哄:
“就是就是,花掌柜也是性情中人啊,就让她进去吧。”
“酒楼开门不就是迎客的吗,怎么还拒客呢?”
孙兴安一脸憋屈,花蕴一脸胜券在握,丁城面无表情冷冷盯着他。他内心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屈服于众人的言语围攻之下,烦闷侧开身,明里暗里不忘警告道:
“那花掌柜可别给我找出什么麻烦来。”
“你放心,我绝对只是一个客人。”她嘴角上扬出一个优雅的弧度,得意保证道。
随后带着丁城擦身而过,那速度像是生怕孙兴安反悔似的。
走过一段小桥,有侍女站在内门两侧随时为客人揭开挡风的厚重门帘。
一进门,铺面而来是温暖和悠扬的琴声,相较于珍馐阁的冷清,此刻望海楼座无虚席,人声鼎沸,有侍女小二身着统一的灰蓝色马褂穿梭在食桌之间,好不热闹。
当然最瞩目的是坐在大堂中间的清瘦男人,烛火摇曳,他一袭略显单薄的月白直裾长袍,暖黄的光晕洒在他身上,为长袍染上几分颜色。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乌木七弦琴上拨弄挑动,琴声倾泻,如山间清泉,泠泠作响。
他双眸轻阖,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线条流畅。薄唇微微上扬,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那笑容里满是温柔,仿佛世间万物都在这琴声中变得美好。
乍然,男人缓缓睁开眼,直直看了过来,那双眼眸恰似夜空中闪烁的寒星,明亮而深邃,又透着几分清冷之意。
这一眼,花蕴朱唇微张,木雕泥塑般怔在原地,唯剩裙角微摇。
脑海中只剩六个字。
玉弦君,李砚修。
“二位客官,您要包厢还是就在大堂?”
侍女的话打断了花蕴的怔愣,等她回神,李砚修早已垂眸看向了别处。
“掌柜?”丁城见掌柜愣神直直看着玉弦君没有应答,便轻声提醒。
“就在大堂吧,大堂热闹。”
花蕴敛眸,随便找了一个空位和丁城坐下来。
“您二位要点些什么?”侍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将一块轻薄的木板菜单放在花蕴面前。
“你们卖的最好的菜品是什么?”
“水晶肴肉、香麻豆腐、水煮鱼、生爆红鮰,这是本店的招牌菜,也是这些日来最火爆的菜品,您看?”
“那就要香麻豆腐和生爆红鮰吧。”无他,只是这两道菜比较实惠,现况让她必须一分一厘都得精打细算
“好嘞。客官您请稍等片刻。”
四个招牌菜,有三个都是辣菜,看来阳通城百姓的口味比较偏向香、麻、辣,花蕴脑子里又有了主意。
豆腐表面裹着一层诱人的红油,点点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中,层次丰富;红鮰鱼块裹着一层薄薄的酱料,色泽鲜亮,外皮微微金黄。
看起来和闻起来都不错,也不怪人家生意如此红火。
“尝尝?”
花蕴看他没有反应,于是手执竹筷夹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红鮰鱼块,放进他面前的碗里,示意丁城试试味道。
丁城受宠若惊,连忙双手微微举起碗接过,面上一片冷漠,身体却不自觉僵硬,无意识喉结滚动。
“你慌什么,我又不吃人。”
话一落,他的脸和脖子霎时通红一片。
花蕴看丁城如此紧张,有些好笑,轻轻拍拍他僵硬紧绷的手臂,示意他放松。
“毓秀,这儿我都看腻了,有什么好看的。全是饭菜的味道,臭死了。”
一位身着鸠羽色缕金锦袍、大腹便便的男子跟在一位薄纱覆面、身着茶白云锦罗裙的女子身后,一脸不耐烦和嫌弃。
女子目光就没从玉弦君身上下来过,闻言瞪了男子一眼,警告道:
“孙公子,请自重,别跟着我了。并且,我去哪儿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要不我们去看皮影戏吧,听说幽影居出了新戏,你不是最爱看了吗,怎么样?”男子窜到女子面前,眉飞色舞提议。
女子有些不耐,轻斥道:“让开,别挡着我看玉弦君了。”
方毓秀仰慕玉弦君已久,可是她身为县令千金不能踏足雅韵坊,好不容易能有机会在望海楼听到玉弦君的琴音,这烦人的孙合志却一直在她旁边叽叽喳喳,要不是看在他是望海楼少东家的份儿上,她早就叫八角将他拉下去了。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卑贱的花楼小倌吗?这种人有什么好崇拜的,说不定身上还有不可告人的脏病。”孙合志一脸轻蔑。
“孙合志!”
方毓秀面色涨红,隐约看出她的脸颊微微鼓起,秀气的小脸一副怒容,“你嘴巴放干净点,玉弦君是清倌,岂容你这样诬蔑。”
“我讨厌你,你离我远点!”
她放完狠话,遂怒气冲冲拂袖而去,提起裙边快步上楼进了最中间的包厢。
“欸,毓秀。”
孙合志刚想追上去,八角大跨一步拦住他,粗眉横竖,“孙公子留步。”
面对这个小山一样壮的仆从,他面色讪讪,不敢多加纠缠,毕竟这是县令府的人。
孙合志早就跟他兄弟夸下海口,七日内势必拿下县令千金,可是却在这个以色侍人的小倌身上栽了跟头。
贱人!
方毓秀钟情这腌臜货色更是自甘下贱。
他晦气的忒了一口,内心怒骂,浮肿的三白眼死死盯着台上如清风明月般抚琴的玉弦君,眼神一狠。
不就是个小白脸,我看他没了这张脸怎么勾引别人!
他有了计策,也拂袖而去,出了望海楼。
花蕴位置就在楼梯旁边,她一边细品这膳食,一边看完了整场闹剧,当然也没错过孙合志那一闪而过的阴狠恶毒。
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李砚修后来悲惨遭遇的开始,便是被孙合志一伙人弄到小巷子里用瓦片刮花了脸。
这般温文尔雅、惊才风逸之人不该受到如此对待。
夜深,望海楼只剩侍女在打扫卫生,客人早已散尽。
玉弦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接过空青递过来的帷帽戴上,准备和他一起离开。
即使望海楼十分温暖,但总有风灌进他的衣服,带走他的体温,又因为穿的单薄,身体和手指早已僵硬冰冷。
从中午到现在,他不仅没吃晚饭,连一口水也没有得到。
至于这次表演的报酬,孙掌柜早在雅韵坊就和翠娘谈拢,交了定金,剩下的钱也与他无关,翠娘会全权负责。
罢了,玉弦嘴角一扯,淡然一笑。
他不过是个失忆之人,不知来处,亦难明去处。要这些身外之物也无用。
门外,太阳早已下山,唯剩寒风凛冽。
他的身姿笔挺如松,衣袂随风狂舞,猎猎作响,似云翻涌,为他凭添几分冷峻之气。风吹掉了他的帷帽,他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拢住帽檐,勉强能抵挡一二。
水汽在空中凝结成雾又随风消散,似有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他还是有一丝妄念,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是否也会为他点燃一盏灯,正等着他归去。
“玉弦君,上车吧,太晚翠娘该唠叨了。”空青为他撩开车帘。
“嗯。”
马车摇摇晃晃,缓慢经过珍馐阁的大门,随后拐进了一个静谧的小巷子,这是回雅韵坊的必经之路。
“扑哧——!”
利剑以破空之势射入马腹之中,霎时鲜血飞溅。棕马扬起马蹄,痛苦哀鸣,马车随着它的动作到处乱撞。空青惊呼出声,条件反射之下,猛扯缰绳想控制住马车,但他的小身板无异于痴人说梦,根本拉不住这发狂的马。
“空青!”
马车剧烈摇晃,玉弦挣扎着从马车钻出来,驾轻就熟一把扯过缰绳,仿佛反复操作过无数次那样,用巧劲控制马车的方向,避免它横冲直撞。
混乱之中,玉弦分明看见远处有一群人打着灯笼站在路中央,孙合志站在正中间,眼神轻狂傲慢。旁边的黑衣公子瞄准疯狂乱撞地马车又是一箭,箭头直直插入马匹的脖颈,马哀嚎一声,前脚着地,倒在地上呜咽不断。
飞驰的马车骤然急停,毫无遮挡的玉弦和空青被这力道猛地甩飞,狠狠摔在青石板上,玉弦额头顿时见了血,而空青已经晕死过去。
马车一停,孙合志身后的几个纨绔公子哥迅速围了上来,居高临下将玉弦围在中间。
不用他吩咐,他手下的人立刻将玉弦架起来跪在地上,死死摁住。
空青在远处悄悄半睁开眼,他从未遇见过如此场面,吓得脸色惨白,嗫嚅着不敢发声。
“啪!”
孙合志这一巴掌用足了力气,玉弦被这力道打偏了头,半边脸一瞬间红肿,嘴角溢出几丝鲜血。
摔懵的头脑反而清醒几分,玉弦勉强牵起嘴角:
“贵楼的嘱托我已完成,请问孙公子这是何意?”
即使面对如此不利的局面,玉弦依旧未显慌乱,他不紧不慢问道,眼神直直看向孙合志,仿佛掌控一切。
“下贱胚子装什么装,不过一以色侍人的臭I婊I子。”
孙合志内心嫉恨,死死地盯着玉弦这分明应该狼狈,却该死的一反常态,性感十分的笑容,他要亲手扒下来。
这张脸,他毁定了。
“拿过来。”
旁边的人笑容玩味,闻言迫不及待递上一块随处可见的粗粝黑瓦片,没什么特殊含义,只是意味着在阳通城,他孙合志想要弄谁,还不是勾勾手指的事。
即使他玉弦君才华横溢,容貌冠绝阳通城,不过也是一个他随意蹂躏的路边砂石罢了。
“你想做什么?!”
孙合志面露狰狞,将瓦片最锋利的一边死死抵在他脸上,瓦片上透出的寒意和恶劣几乎要吞噬他,饶是他往常如何镇定,面对如此毫无反抗之力的境地,他微微睁大的眼睛里也免不了流露出一丝惊恐和慌乱。
“哈哈哈哈!”孙合志将脸凑到玉弦面前大笑,脸上的肥肉随之颤动,眯起的眼睛露出戏谑。
“你说呢?我给你画个什么花样好,嗯?”
“你可想过后果?”
孙合志听见这话,扫了周边的人一眼,面露讥笑,又一瞬间阴沉下脸,手上用力,瓦片尖头已经刺进玉弦的脸,流下一串鲜血。
“怎么样,还敢威胁我吗?”
脸颊刺痛,他的眼神一暗。这人已经下定心思要对他下毒手,无论他再怎么说也改变不了半分。玉弦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也不再安于现状,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推开摁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