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仿佛无穷无尽,天地间只有叶榆一个人在行走。
他打着手电沿着光照的位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上灰黑色草地。前方仍然看不大清,无法辨认是否真的像保安说的那样,会有本地人居住。
趁看监控分析段越泽去向的时候,叶榆把充电宝充满,手机也与周温韦开了位置共享,反正也无法入睡,就先找找看。只有行动着才能缓解他的焦虑。
越往前走,越感到空旷和寂静。四面八方没有一处可视的物体。黑暗好像一张大网,正渐渐收缩,想捕住孤身一人的侵入者。
头顶有鸟低空飞行,发出清脆叫声。
叶榆继续往前走,但手电这时候却突然开始一闪一闪,好在自己不确定手电的电池是否够用,多备了一份以防万一。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他停下来,把背上的包取下来,拉开最里层取出一盒未开封的五号电池换好,再继续往前走。
没一会儿,手电照着的地方忽然出现一个黑点在移动。
叶榆停下步伐,心脏砰砰跳。
犹豫两秒后,他立马把手电关了,站在原地思考刚刚看到的黑点是什么。
草原上可移动的东西无非就是两种,动物和人。
如果是动物,那就说明附近有人。如果是人……
如果是人,自己遇到危险的概率会高一些。不管怎样,先关了手电往边上走走,避开那个东西再说。
他往右前方走,但很快,他透过微弱的光线看见那个黑点似乎正在向自己走来,而且仿佛走得很吃力。
天空开始泛起沉闷的白。
天快亮了。
叶榆握着手机,给周温韦发去一个定位,随后收了手机再次打开手电筒。光线一亮的时候,耳边也出现一道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那道声音虚弱中夹着试探,在空旷平直的草地上响起。
“…你好?”
叶榆停住脚步,愣愣地站在原地,顺着光线盯住声源处。
“段越泽?”叶榆大声喊:“段越泽!这里!”
那头静了几秒。
几秒后,叶榆看见段越泽冲这边跑过来,脚步有些踉跄。
他担心段越泽发生了什么不好的意外,急道:“你别动了!你站在原地,我过来。”
段越泽应该是很累,用力喊了一声好以后,就站在原地喘气,后来坐在湿凉的草上,等着叶榆跑过来。
草地很凉,周围的冷空气也很凉。月色也是凉的,轻轻拢着段越泽的身体。
但段越泽的心却像被岩浆浸透一般,好像是热的,又好像被烫僵了,无法动弹。
他直愣愣地望着叶榆跑过来的身影,看到对方在看见自己的那一刻松了口气,扑过来抱住自己:“终于找到你了。”
段越泽的脑子又开始疼。这回不止是脑子,那一千根针的威力开始增强,从太阳穴转移到喉口,扎得他无法呼吸也无法应声。
叶榆整个人扑在他身上,把段越泽扑得往后倒,头埋在他滚烫的颈窝上不停调整呼吸。
段越泽只能听到他好像在吞咽口水,没听到叶榆说话。
这好像是叶榆第一次以这种依赖的姿态抱住段越泽,让段越泽产生叶榆好像真的很爱自己的错觉,反而让段越泽感到无措和不可思议。
他缓缓伸手回抱叶榆。叶榆的气味让段越泽很安心,使他想起那个被他收留的雨夜。
那个雨夜,叶榆撑着伞带他回到家。风吹着大雨下的两个人,叶榆不知道,段越泽真正的心动就在那一刻。而在心动的同时,他走在叶榆边上闻着叶榆的味道。往后每闻到一次,他都不可避免地再心动一次。
段越泽只是不肯承认。不肯承认自己先爱上叶榆,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爱比叶榆给予自己的爱多一分一毫。
这些叶榆都不会知道。
因为直到今晚,直到现在,对情感很敏感又很抗拒的段越泽才终于愿意接受,也许爱不可以跳上天平用数字计量,也许从前那些分析和判断统统都是他的臆想。
其实根本不是叶榆先喜欢自己。
其实是自己早就爱上叶榆,是自己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才屡次哄骗自己,让自己相信叶榆的举动有特殊意义。
所以他才那样计较叶榆的目光是否多为别人停留一次,计较自己的伤疤是否狰狞吓人,计较来计较去,其实只是在计较叶榆够不够爱自己。
那天与叶榆讲的关于寄人篱下的故事,其实也是在计较自己的伤疤是否太过丑陋,是否会减少叶榆对自己的爱。
但他发现,那时的诚实换来了一次感知到很多叶榆的爱的机会。关爱、爱情、疼爱。
而今天,就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意外里,段越泽发现,叶榆的爱也许不比自己少,甚至比想象中多很多。就像俄罗斯套娃,打开一层以为这就是最后一个了,没想到鼓起勇气打开了很多个也没见底。
“…怎么哭了?”叶榆从段越泽身上退出来,见段越泽眼角好像挂着泪水,亲亲他的眼睛:“是很疼吗?”
段越泽闭上眼睛,重新把叶榆拉进怀里抱着,隔了一会儿轻声说:“…没哭。是雾水。”
“嗯?”叶榆笑了一声,撸了一下段越泽脑袋:“是吗?”
段越泽下意识“嘶”了一声,叶榆立马察觉出不对劲,“怎么了?头受伤了么?”
他打开手机手电筒查看段越泽的脸色。嘴唇很干,脸侧有血丝干涸的痕迹。
缓过劲后,叶榆才后知后觉地问段越泽:“脸怎么了?”
段越泽却忽然挡了手机灯光,仰头凑过去吮吻叶榆,□□叶榆的唇舌。
啧啧声清晰地在草地上响起。
段越泽脑中仍然浮现着刚刚借手机灯光看到的叶榆的脸。那张向来都是从容的脸,居然憔悴得不像话,嘴唇毫无颜色,像铺了层雪,吻上去也是凉的。
亲着亲着,亲吻好像就变了味。
叶榆的表现与表面所展现出的淡定截然相反,从前与段越泽接吻时总是被段越泽引导着张/嘴/申/舌,而现在却用力迎合着段越泽,手也不局限于上面。
段越泽很快就石更了,兴奋感完全使他忘记脑袋的胀痛,这股胀痛转移到别处去。
他努力往后挪,不让自己的身体碰到叶榆。
此时天空仍然泛着沉闷的白,四周弥散着水气,视线内一片白茫茫的雾。
叶榆把包放在地上垫着自己的头,扯着段越泽的前襟压向自己。
两具年轻的躯体瞬间融/为/一/体。
草地有些湿润,段越泽的手撑在地上,吻着躺在他身下的叶榆,上上下下深深浅浅地戳/刺着。
叶榆飘荡在段越泽给予的爱里,就像浮在电闪雷鸣的大海上。
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卷过来,小船在浪里高高低低摇摇晃晃,只有抓住船沿才能勉强好受一些。
对岸好像很远,站在船上看不大清,耳边的雷鸣声使这场航行更加激昂,叶榆站在船头看见前面又卷起一阵高高的浪,正向自己扑来。
他紧紧抱着小船,感受着咸湿的海水溅在身上。
好在海面逐渐恢复平静,对岸也平稳抵达。
下了船,叶榆从包里拿纸为自己擦干海水,也为心爱的小船擦干裹在身上的水。
天色逐渐亮起,雾仍然糊在四周久久不散。
段越泽把叶榆整个人都抱在怀里,轻声问:“有不舒服么?”
叶榆没什么力气了,原本的担心已经一扫而空,埋在段越泽胸前小口呼吸着,摇摇头:“没有。舒服。”
“…很舒服么。”段越泽又开始了……
叶榆赶紧抬头捂着段越泽落在他脸颊上的嘴,“天亮了。一会儿被人看见就完了。”
段越泽沉默了一会儿,“不会的…没什么人。”
叶榆又被他逗笑,“你也知道是没什么人,而不是没人。”
段越泽抿着嘴没吭声,隔了一会儿咬上叶榆的脸,用牙齿叼着一小块肉轻轻磨着。
叶榆坐在那不动,无奈地让段越泽咬了好一会儿,等段越泽退出去后上手摸了摸脸,摸到个牙印。
“你真是……”叶榆笑着拍了拍段越泽的头。
段越泽抓住叶榆拍自己脑袋的手,握在手心,皱眉:“你冷么?”
刚刚消耗体力的时候倒是还好,现在冷静下来就开始感受到凉意。
“还行。对了,你从哪冒出来的?”事情过后叶榆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神奇:“我还以为那个黑点是什么可疑人物,大半夜的在那晃悠。”
段越泽一听到叶榆说冷,立刻把身上的外套脱了当围巾围在叶榆脖子上,把他拉起来,一边带他往养牛户家的方向一边跟他解释:“昨天下午拍照的时候……”
话说一半,段越泽又突然闭了嘴不说了。
叶榆跟在他边上,侧头看见段越泽苦恼的表情,好像为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羞耻似的,语气也很为难:“昨天下午,我拍照的时候被撞了。”
“嗯?”叶榆下意识问:“被谁撞了?”
“……牛。”
叶榆没反应过来段越泽说的这个单音节的字是什么,再次发问:“什么?”
受害者感到二次伤害,双手捂着叶榆的耳朵又飞速说了一遍:“牛。”
被捂着耳朵的叶榆仰头看着段越泽的口型,结合刚刚听到的单音节字,终于知道撞段越泽的东西是什么了。
“牛?”叶榆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担心:“有撞伤吗?刚刚头疼是又撞到脑袋了吗?”
段越泽:“问题不大,我被一个养牛户捡回来了。在他这趟了一会儿,但是手机没电,他这也没充电器,我打算天稍微亮些再去找你。没想到你先找到我了。”
“养牛户?”
“嗯。就在前面。”
小草被压折身子,露水粘在鞋底,两串脚印留在草地上。
段越泽带着叶榆往黑暗中走,走向反白光的帐篷处。
他想到在黑暗里看见打着手电光的叶榆寻找自己高声喊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自己竟然罕见地感到崩溃。
段兴岩从未给予过段越泽突如其来的惊喜和爱,所以段越泽习惯了等待的结果是失望甚至绝望。
祝桐华总是用很多个拒绝来处理段越泽对她传达出的爱,所以段越泽习惯了爱意落空的滋味和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过得痛苦却又毫无办法的无力。
甚至,段越泽回忆起被人打死的那个夜晚,那个充斥着血腥味的基地暗房,回忆起四肢像被人拆解过的碎裂感,回忆起段兴岩和祝桐华沾着血躺在自己脚下的样子。
在痛苦面前,段越泽直挺着身子从未倒下。
他以为世界上不会有比那些更让人崩溃的事情。
但很快出现了。
是叶榆发白的嘴唇、凌乱的头发、焦急的神情、颤抖的身子、温热的手。
是叶榆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