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背的伤是怎么回事?”谢重珩趴在床上,袒|露着线条流畅、肌肉分明的肩背,十分疑惑。
他不记得黑风谷之战时后背曾落了外伤,而且似乎是手掌大的一片,感觉也不像是武器所留。
墨漆话音懒散,手上动作也很慢,指尖借着上药的工夫在伤口上虚虚流连了片刻,终于不得不遗憾地挪开。
他无声地舔了舔唇,像是在回味什么,面不改色地道:“也许是你摔倒的时候让石头戳的。”
谢重珩还是有点疑问。他脸都擦伤了,当时该是面朝下倒下的。
但当时的混乱局面下什么情况都有可能,这也说得通,似乎没什么大问题。换好药,他倚在床头发了很久的呆,消化着方才听到的一堆消息。
他没死,是墨漆救了他,只是骨头断了些,内伤也有点重,估摸着得躺一阵。
至于为什么在那般混乱而危险的情况下,还要冒死救一个重伤昏迷的累赘,那妖孽十分坦然:“血盟之术无法可解。”
“我们虽非同年同月同日生,却注定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光棍到现在,还没找着个伴,暂时还不想死,更不想因为一个男人而死,所以也不能让你死。”
这话说得也不知是真是假,青年狐疑地看了他许久。
纵然他这次没骗人,但以他冷酷到近乎没有感情的性子,大约连心都没有,临到终老能不能找着这个单纯被他的皮囊骗得瞎了眼盲了心的伴,谢重珩私心里很是怀疑。
只是不管怎样,这惯常冷血之人本可以袖手旁观,却终归是冒着天大的风险救了他,他自此欠他一条命。
开阳镇主死了。按墨漆的说法,他最后全力一刀将对手连同翼虎都砍成了两段,按照惯例,如今连开阳镇也已经是他们的地盘。
只是当初叛出天璇、后来偷袭他的蒙获去向依旧不明,也不知是趁乱逃去了别的势力,还是早已死在黑风谷,化成了凌乱枯骨。
至于当时幽影群已经明显疯了、混战不止,这个看着冷静、不像是会将自己置于险境的聪明人墨先生,为什么竟会不知死活地孤身进入其中,他的解释是,下去查看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前面种种加起来,都赶不上谢重珩最大的那个疑惑:那天黑风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所有幽影都突然神智全无。
墨漆坐在床前,单手支着下颌,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方才慢吞吞地道:“我审了些人,都说当时似乎感知到了某种力量的控制,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紧紧盯着那双杏眼,不放过任何一丝情绪,唇角缓缓弯出一抹嘲弄的笑意:“往生域中有这种手段的,只有无尽山上那位所谓的神明凤曦。”
“如此残暴嗜杀,你还认为他果真是个良善之辈吗?”
谢重珩心里重重一跳:此人也曾用这个词评判过他的师尊。那么,他是知晓了凤曦就是自己的师尊吗?
不论那所谓的秘本到底存不存在,然而墨漆对往生域的了解甚至远远超过他,这却是事实,知晓此境的主宰之名倒并不奇怪。
但墨漆绝无可能知晓凤曦在千年后还有个徒弟,且这个徒弟还回到了现在的时空,还正巧与他一起入了往生域。
除非他们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除非凤曦也随他而来,至少在他穿进族谱来到大昭成为谢重珩之后,凤、墨二人曾有过接触。
如此一来,他在南疆境入口处偶遇此人之事,就不得不令人起疑了。
若果真这样,那根本就是人家算计好了,在那里等着他。能算得如此精准,说不得连他的底细都翻了个干净。
谢重珩盯了他一会,忽然也笑了,直接道:“你认为我的师尊和那位神明都不是良善之辈,你跟他们到底什么关系?”
墨漆眨眨狐狸眼,似乎有些莫名其妙:“我跟他们能有什么关系?凤曦若能担得起神明的称号,何至于眼看着脚下杀戮不断,身处的时空成为外界口中的鬼域?至于你那不知名的师尊,”
他拖声懒调地,说得半真半假:“虽然我没收过徒弟,但我若做了人家的师尊,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忍心看着自家徒弟孤身一人进入这种鬼地方。”
“就算阻止不了,也该陪在身边,照顾一二。这么冷血无情的人,还能是什么好人不成?”
眼波随着话风一转,氤氲着无限风情:“所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叫我一声师尊,就像初见时那样?你肯定不亏。”
这番话似乎能完美解答谢重珩的问题,只是后面一段从这个冷心冷情、只谈利弊得失的人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诡异。
青年没理他那些胡说八道,又盯了他许久,看不出什么异常,方才压下那些疑虑,淡淡道:“我师尊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何况我也不是小孩子,不必要处处拖累他老人家。”
他没注意墨漆听到最后三个字时脸色黑了一瞬。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没的又闹出什么不愉快,他转而问起了黑风谷一战的后续。
那一夜收获颇丰,不枉他拼死一战。虽说前来袭击的数千幽影最后死的死伤的伤,兵源上不如预期那么多,但好歹将开阳镇收入了囊中。且那帮人当时刚刚劫掠完摇光,额外得了不少物资。
开阳有炼器炉和炼器师,比天璇稍微富有点,物产和人数也相对多些。经营好了,实力能增长不少。
但那场混战同样也让天璇战士死伤惨重,几乎减少了一半,眼下他们能掌控的战斗力甚至不如刚刚接管天璇时。也算是有得有失。
好在盟友眼下似乎无恙,能镇得住场子。往生域的一贯规则下,一时也不必担心两个镇的幽影们出什么乱子。
外间琐事繁多,墨漆并没有呆很久。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谢重珩挣扎着起身,打开了地上裹着开阳镇主的破烂草席。
画像上驭着翼虎的清隽公子、黑风谷手握长柄刀的狂暴对手如今都不复存在,已化为草席中一具森白枯骨。他忍着全身被碾碎般的痛苦,聚起修为,一点点查探过去。
连续两个人都同谢氏有关系,这绝不可能是什么巧合。
与前天璇镇主一样,按往生域的时间算,死去的时间不超过一千年,也就是大昭时间一百年,显然二人是差不多同时进入的。
枯骨中确然有谢氏正统功法残留,刀也是谢氏特有的制式陌刀。刀柄上铸刻着恶狰啸月的家徽,此人生前的真正身份,应该是灵尘境的谢氏旁系子弟无疑。
谢重珩仔细回忆了一下族谱的内容,终于想起来。
旁系曾有个中规中矩、但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人,某次带小队进入传说中闹鬼的深山查探真相,多日未归。待族人寻到时,只剩此人,却已是疯癫失常,言行悖乱。
百般医治无效下,旁系尊长恐妄言招祸,不得不上报掌执,请求处死。
彼时刚好是大昭时间一百又几年前,时任谢氏掌执还是谢煜的父亲,他这具躯壳的祖父。族谱记载,掌执亲手批复,允准将其毒杀。
此人一生籍籍无名,这场异于常人的遭遇和死亡已经算是他短暂人生中,唯一激起的浪花,旋即就被世间所遗忘。
但一个早该服毒而死的谢氏子弟,为什么后来会冒着牵连家族的风险,秘密进入往生域这个几乎无可生还之地,并死在其中?
两具枯骨,两柄几乎一模一样的陌刀,并排躺在乌金手环中。
墨漆告诉过谢重珩,他的碎空刀锻造之时,曾掺入了往生域中某种遗骨的骨灰。那柄刀却是谢煜给他准备的。
谢氏连续两任掌执都与这个大昭传说中,与世隔绝的幽冥鬼域有脱不开的关系,究竟隐瞒了什么?
青年疑虑重重。他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墨漆,谢氏的人和兵器为什么竟会出现在此,答曰“也许是当初奉命征伐往生域的六族精锐”。
那都是大昭建立之初,圣祖年间的事了,哪怕按外界时间算,也已经过了数千年。
虽说理论上来讲,凡人在往生域中也能长命永生,若非遇上意外,活个千年万年也很正常,但谢重珩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何况那刀的形制是近几百年才定下的,跟六族征伐时有不小的区别。
至此他也不好再多问什么。不然难以解释他一介大昭平民,为什么竟会对仅次于帝室宗亲之下的六族之首的谢氏关心、了解得过了头。
也不知道日后有没有机会亲口问一下伯父。
伤势稍稍好转,想起当时黑风谷中的事,谢重珩果然信守承诺,亲自挑选了二十个长发如瀑、乌黑光润的男女幽影,命副手给墨漆送去。
不久,副手神色古怪地独自回来复命:“墨先生都收下了,让属下给营长……带句话。”
他正倚靠在床头批复军报文书,见幽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虽然明知道他那盟友吐不出象牙,仍是忍不住问道:“什么?”
副手干咳一声:“墨先生说,他谢谢你全家。”
谢重珩:……谢我就行。谢我全家,大可不必。
如这般轻松玩闹的机会毕竟不多。拿下开阳镇后,事务翻倍不止。
日常经营整治有墨漆打理,但操练的事他却懒得管。伤势未及痊愈,“宋营长”就不得不忙着重新组建军|队练兵的事。
两镇合一,所有条令都在天璇镇的新制度新法则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完善后全面推行。他也没问开阳的幽影们可有不服和抵触。
以墨漆的手段和本事,又有上次的经验借鉴,他倒并不担心。
鉴于需要训练的人数众多,最初的纷乱过去,天璇军营重建了一次,比以前规范不少,开阳也新建了规模更大的军营。谢重珩从天璇这边挑了一批堪用的副手,派驻开阳。
与从前一样,所有青壮年都需分批入营训练。轮休的也不闲着,与老弱妇孺一起参与平时的狩猎、生产。
受过训练的人皆是将来随时能上战场的兵士,其余人等提供物资和各项保障,可谓全民皆兵。
幽影无出身、关系之说,军中以军功论职位,名称也正式开始接轨大昭,任命了各级大小将领和两个副营长,分管两营。
除此之外,谢重珩更是暗中成立了狰营,分为天璇、开阳两处秘密军营。成员全部从新成型的幽影中精心挑选而出,原来的领头者十九调任开阳狰营副营长,代号改为狰十九。
狰营人数最少,按他的规划,却必须是全方位训练而成的精锐,修为精深,果敢决断,精擅刺探消息、暗杀、潜伏等,专用于深入敌后执行各种非常规作战任务,是他隐藏的真正的杀手锏。
狰是传说中洪荒神界的猛兽,其色赤,形如豹,锐角生于额间,五尾悬于身后,骁勇善战,悍不畏死。
谢氏的家徽正是恶狰啸月。以此为名,足见谢重珩对其寄托的期望之高和要求之严。
单论统管的兵士人数而言,再往上本该设将军。但他觉得将军一职太过狂妄,只给自己挂了个营长的称呼。
开阳果然比天璇丰饶一些,甚至还豢养了几头战兽。
只是镇主坐骑翼虎在黑风谷之战中被碎空刀砍成了两截,肉让幽影们分了炖汤,骨头都被剔了孝敬到镇主府,说是泡酒可以疗伤祛邪。
谢重珩不免惋惜。
这般威猛又漂亮的坐骑,还有那皮毛柔滑绒密的手感,哪个男人能不动心?当时迫于形势不得不毁了,若是能活着归自己多好。
何况整个往生域南境都耕种艰难,用于吃食尚且不够,哪有多余的粮食去酿酒?留下一堆破骨头,好没意思。
两镇离得并不近,好在还有战兽。此物尖头长嘴,奇丑无比,单看形貌是令人生厌的程度,跟翼虎完全比不了。但好在铜皮铁甲、迅疾如电,小半日工夫就能在两镇之间跑个来回。
条件所限,倒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大约是日久果然可以生情,看习惯了,谢重珩居然也从奇丑中觉出了几分萌态。
终于摆脱了出门基本靠走的苦命生活,他便常常驭着战兽,往来于几处军营。
墨漆却多数时间都在天璇的镇主府,也不经常外出,只听两边的管事们回禀事项,竟也能将偌大两个镇万千杂事打理得井然有序,而无人敢稍稍欺瞒他一点。
谢重珩感慨翼虎的时候,正在开阳镇主府墨漆的房中。房间角落里零落着一架人的枯骨,胡乱堆在地上。
据说这就是黑风谷之战前,盟友外出几天去挖回来的那堆东西。原本有两具,另一具留在天璇,今次来开阳,竟将这玩意也一并带来了,似乎宝贝得紧。
他进来时,素衫皓发的男人正拿着枯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