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当然不可能是顾青山。

回复完评论，蒋轻舟为自己又一次下意识的臆想感到愤恨。

贱不贱啊！

他暗骂一声，恼怒地关了小红书，催促费杨去洗澡。

“时间不早了，洗完澡，我再帮你补习一下功课。”

小孩听话地丢下手机就去了盥洗室。

当晚，就着一盏台灯，蒋轻舟帮小孩指导功课直到深夜十点。

“舟哥，你好厉害！”费杨崇拜地看向蒋轻舟。

这是蒋轻舟第二次辅导他功课。

他舟哥讲起题来条理清晰、简洁明了。每一道难题，在他手下，犹如庖丁解牛，不过三言两语，就能顺着他的引导，一下找到解题关键。

今晚一口气两小时，他有种过关斩将、游戏通关的舒爽。

“舟哥，听说做培教老师也挺挣钱。”小孩脑子一转，觉得自己的主意挺不错。

去教育机构做老师，就不用像送外卖那样，风吹雨打，一不小心就遇到像黄金笔那样的无赖小人。

蒋轻舟闻言，故意打了个哈欠，随后起身在小孩毛茸茸的后脑勺上揉了揉，“早点睡。我先回房了。”

费杨的房门被轻轻带上，也隔绝了小孩探究的目光。

小孩聪慧，毕竟还小，即便经历过那般难堪的遭遇，对成年人的社会依然懵懂。

没有家长会允许一个坐过牢的人给自己的孩子当老师，即便是补课老师。

也没有家长会接受一个杀过人的孩子做自己孩子的同学，即便是防卫过当。

像他们这样有案底的劳改犯，注定未来的路，比别人窄、比别人难，必须比别人更努力地去证明自己，才能获得心无芥蒂的平视。

这是蒋轻舟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这个认知太过现实。他不想早慧的小孩对这个世界一点幻想都没有，更不想自己的担忧还没变成现实，就给小孩先蒙下一层阴影。

也许小孩会遇到很好的老师、很好的同学呢？

也许小孩的过往并不会被暴露在人前呢？

万事总有也许。

就算没有也许，也有他守护在小孩身旁。

就像他，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还有全身心依赖他的小孩在监狱门外殷殷期盼；困顿窘迫的时候，还有一如既往赤诚以待的李唐频频相助。

所以，没有必要让小孩在该快乐的时候为不确定的可能惴惴不安。

出狱一月有余，蒋轻舟发现自己再想起过去，再不是密不透风的黑，想起未来，也再不是混沌不清的灰。

他的世界重新有了光，那光重新点燃了他对生活的希望。

现在，再想起可能会遭遇的困难，他又有了点和少时一样无所畏惧的底气。

少时的底气是顾青山给他的，现在的底气是小孩和李唐给他的，他希望有朝一日，所有的底气都来自于他自己。

闹钟在清晨五点准时响起。

昨晚临睡前，他又给自己的左手上了一遍药，顺带把两个膝盖和手肘也都抹了。

季医生给他配得药，虽然贵却果然有效。

才一个晚上，发面馒头已经变成滚肚饺子了。左手的肿消了不少，乌黑也变成了乌青。

虽然看着依旧吓人，却比昨天好了不少。

膝盖和手肘的青紫更是淡得看不出痕迹。

他今天穿了条超市打折买的五分裤，依然是橙色的快团外卖T恤。

天气太热，被热浪一灼就是一身汗。汗湿的长裤黏在腿上，就跟口罩闷在脸上一样难受。

防晒冰袖他也不准备戴了，反正他也晒不黑。

这三天，他不需要去康复中心报到，可以和以前一样，直接跑市中心一带接单。

那里写字楼多，外卖单子也多。这样，就算舍弃了晚餐时段的单子，对收入的影响也不会太大。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经济基础决定了底气的厚度。

蒋轻舟一边盘算着怎么多挣些钱，一边站在料理台边煎蛋。

“舟哥舟哥……”一连串的呼唤从小孩房里一路飙到餐厅。

费杨举着手机兴高采烈地蹦到他身旁。

“舟哥！你的小红书要火啦！”

蒋轻舟看了眼直直递到他眼前的手机屏幕，人间有味，关注0，粉丝108，获赞与收藏530。

什么情况？

108个粉丝就算火了？

蒋轻舟从没玩过小红书，对这个数据完全没有概念。

小孩兴奋地围着他又蹦又跳。

他麻利地把太阳蛋吐司放进空气炸锅烘烤，这才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小红书。

除了粉丝和获赞数据突破三位数外，他的评论也多了十三条。

一溜的“交作业”和一张张爆蛋吐司的图片，是那个叫清欢的先起了个头，时间是在他回复“谢谢喜欢”后的半小时。

“舟哥，你才第一个视频就这么多人喜欢！”

“一个晚上吸粉108个！”

“小红书的粉丝质量很高的哎！”

“等你粉丝超过四位数，就会有品牌或商家来找你做推广，那个时候就会有广告费。”

“然后还可以带货！做直播！”

小孩还在喋喋不休给他普及运营知识，蒋轻舟却顺着“评论和@”里的通知，再一次点进清欢的主页。

也是在昨晚，清欢发布了第一篇笔记：@人间有味，交作业！厨房第一份成功的作品，果真很好吃。

图片和他评论里的作业是同一张，焦黄的吐司被顺着对角线一切为二。

切口层次分明。鲜红的蕃茄酱、雪白的蛋白、嫩黄的芝士、焦红的培根，没有凝固的蛋黄沿着切口蜿蜒而下，在洁白的瓷盘底部浸润了最底下的那片松软的吐司，看得人食指大动。

隔着屏幕，都仿佛能闻见空气里焦甜的奶香味。

这人有相当高超的摄影技术，是小孩未经雕琢的天赋无法比拟的专业。

1000个赞，800个粉丝。

也是第一篇笔记，也不过一个晚上，这人的数据比他好上太多。

蒋轻舟在第一时间确认，他的数据来自于清欢的引流。

得了人家这么大的好处，如果只是简单在评论区回复一声“谢谢”，未免不够诚意。

蒋轻舟点了“回关”，还给对方发了两条消息：

作业一百分。

谢谢！

“叮！”第一份太阳蛋吐司出炉。

蒋轻舟把手机塞进裤兜，将第二份放进空气炸锅，设置好时间点了启动。

“赶紧刷牙洗脸去。待会儿自己拿，我得出门干活了。”他将小孩睡成鸟窝头的脑袋又揉了揉，揉出几分杂草丛生的旷野味，然后才端起自己那份早餐，两三口吞了下去。

万事开头难。第一个作品就有这样好的数据，他当然也是高兴的。

不过他没有小孩这么乐观。如果不是清欢极具诱惑的美食照，他未必有这样的收获。

能不能接住这流量，并吸引越来越多的粉丝，还得看他接下来的作品。

但他的左手还没好，做不了再复杂一些的菜肴。

“舟哥，你的手……”小孩冷静下来，凑过来要检查他的左手。

“好多了。”蒋轻舟大方地把左手递给他，右手拿起酸奶一饮而尽。

小孩捧着他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放心地点点头，眼看蒋轻舟拿着头盔就要出门，他又急急地叫了一声，“舟哥！”

“怎么了？”蒋轻舟以为他还有事，转过身含笑看他。

小孩刚还春风满面，却在瞬间红了眼睛，“其实……其实我也可以继续去打工的。我保证不耽误学习！”

他心疼他舟哥挨了打还要那么辛苦在外面奔波。

他马上就要上学，学费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如果能两个人一起挣钱，他舟哥的负担就不会这么重。

蒋轻舟哪能不懂他的心思，于是故意冷了脸，“昨天还说想要保护我，今天就放弃了？”

小孩一听急了，“怎么会！”

“那你觉得像以前那样打零工，就能保护我了？”蒋轻舟面沉如水。

小孩张了张嘴，“不能。”

如果能的话，他就不会在他舟哥高烧昏迷的时候手足无措，也不会在黄金笔污蔑他舟哥的时候，只能红着脸干着急。

“那就好好学习，先摆脱打零工的命运。我可等着你做我的超人呢！”蒋轻舟眨了眨眼睛，送他一口灿烂的白牙，阖门而去。

费杨站在原地，两朵红云飞速爬上秀气的脸庞。

他舟哥的五官很是立体，斜飞入鬓的眉、深邃黑亮的眼，鼻梁高挺，面若刀削，属于英俊硬朗的长相。

但自狱中相识以来，他舟哥就总是被一层阴郁的气质笼罩着，整个人看上去灰扑扑的，极没精神。

可刚刚那一笑，有种拨云见日的闪耀，差点亮瞎他的眼。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气。

毒辣的阳光晒在裸露的肌肤上，有些微微的刺痛。空气像是被烫化了，一呼一吸间全是热气。被晒蔫的树叶挂在枝头一动不动。

躲在空调间里的白领们懒得出去遭受酷暑的荼毒，外卖的单子翻了两倍不止。

蒋轻舟鼻梁上挂着副墨镜，乐此不疲地穿梭在写字楼和商场间，感受着冰火两重天的刺激和提现金额从个位数到三位数不断上涨的兴奋。

下午四点，汗流浃背的蒋轻舟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躲在商场后门的阴影处，长腿支地，坐在小电驴上，蹭着门口飘出来的冷气歇凉。

比起送居民楼的单子，还是写字楼的单子送着轻松些。不需要门到门，直接放取餐柜，免了跟客户打交道的麻烦，接单送单的效率也提高不少。

今天赚了311块3毛，其中还有三笔打赏，感谢他在高温天气准时送达的服务。

蒋轻舟眉开眼笑地把钱提现出来转进自己的支付宝，尽管嘴巴干得起皮，胃也在隐隐作痛，他还是止不住地高兴。

照这样的趋势，他不愁自己两个月挣一万五的计划实现不了。

歇了将近十分钟，衣服还是黏哒哒地粘在身上，人还莫名有些发虚，头也有些晕。

蒋轻舟暗觉不好。

出门在外，他只喝了一瓶两块钱的纯净水，午饭用两个菜包打发了事，吸收的能量远不如消耗得多。

加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热气腾腾的马路上蒸桑拿，应该是中暑了。

蒋轻舟想了想，忍着眩晕，从小电驴上下来，慢步走进商场。

这时候的他急需补充水分，也急需到凉爽的环境里让身体得到更好的恢复。

他记得这家商场的三楼有间不大不小的超市，人流量一般，便打算进去买瓶水，顺便在门口的长条椅上坐下正正经经地享受一会儿商场里舒爽的冷气。

客梯需要等，人还挤，蒋轻舟选了扶梯，一层层上。

这家商场上下的扶梯是挨在一块儿的。

蒋轻舟站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扶梯上，右手搭着扶手，微微低着头，抵抗着脑袋里越来越重的昏眩。

眼角余光忽地一暗，左边的扶梯下来七八个衣装毕挺的人，男男女女，身量一个都不矮，堆一块小山似地挡了半边明亮的光。

然后他听见有人叫了一声，“顾总。”

顾总？

顾青山？

胃，神经反射似地重重一抽。

蒋轻舟忍不住痛弯下腰去。

骤然的动作扯断勉强维持着清明的那根细线，蒋轻舟眼前一黑，在一声“舟舟”的疾呼中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