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让我失望了！”顾青山阴沉的声音传来，蒋轻舟心脏缩成一团，连日来唯一支撑着他的信念，骤然破灭。

出事以后，他怎么都找不到顾青山，好容易拨通对方的电话，没想到第一句话竟是指责。

手一松，紧紧握着的水晶帆船“哗啦”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渣。

那是他哥在他腿折以后送他的。

他哥说他像水晶，透明但易碎，他要护他一辈子。

他视若至宝，放在床头柜上，夜夜赏玩。

现在，满地晶莹的碎渣，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仿佛一柄柄利剑，剑剑刺在他心上，疼得喘不上气来。

说好的护我一辈子呢？

“哥，你不信我？”他握着手机，颤得声音几不成调。

听筒中传来他哥一声冷哼，是他从未听过的冰冷和狠绝。

“蒋轻舟，沈重现在还在ICU里躺着。他要是没事也就算了，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让你拿命来偿！”

通话被“咔”一声挂断。

后来沈重醒了，他哥却并没有算了，他被判三年，锒铛入狱。

顾一帆来看他，告诉他，沈重出事后，顾青山日日守在ICU外，为他遍寻名医。沈重醒后，顾青山陪他去了美国疗养。

沈家原想看在顾家情面，放弃追责。顾青山却说，蒋轻舟骄纵顽劣，品行有亏，需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在顾青山的坚持下，沈家提起诉讼，一夜之间，天之骄子沦为阶下囚，受尽世人冷眼。

蒋轻舟睡得并不安稳，三年前的事一幕幕在梦中闪现。他拼了命想从噩梦中醒来，奈何眼皮太沉，怎么也睁不开眼。

恍惚中，左手像被人握住，手心和手背的伤疤，被一遍遍地抚摸，紧接着，柔软的触感传来，掌心落下一个吻，那温度烫得他一颤，豁然清醒过来。

触目一片黑暗。

费杨被他赶回去睡觉了。

病房里应该只有他一个人才对，他却听见另一个人平缓的呼吸声。

蒋轻舟“啪嗒”一下打开床头灯，却见李唐不知道什么时候搬了张陪护床来，委委屈屈地蜷着一双长腿正呼呼大睡。

也许是开灯的动静太大，也许是灯光耀眼，李唐揉揉眼睛，半睡半醒地抬起头，“小舟，怎么了？”

不会是李唐，何况李唐是直男，大学时费了老鼻子劲才把院花孟楠追到手。

刚刚，应该是个梦中梦吧？

蒋轻舟摸了摸自己的左手，轻轻摇了摇头。

“二哥，怎么不回家睡？”

“怕你跑了！”李唐困极，说完这句话，翻了个身，又睡了。

蒋轻舟失笑，关了灯重新躺好。

黑夜深沉，他却再也睡不着，怕再次陷入过往，也怕扰了李唐清梦。

晨光微熹的时候，李唐便醒了。

蒋轻舟怕他知道自己失眠，连忙闭目装睡。

李大主任轻手轻脚地从陪护床上爬起来，又蹑手蹑脚走过来看了一眼，便做贼似地出了病房。

等他一走，闭上的眼皮反倒像粘了浆糊怎么也睁不开了。

索性时间还早，蒋轻舟决定小睡片刻养养精气神。

他必须在今天说服李唐放他离开。

等再睁眼，费杨蹲在床头，龇着口大白牙直冲他笑。

“舟哥，早安！”

又是一个大晴天，窗外朝阳蓬勃，小孩一脸喜气。

情绪会传染，蒋轻舟的心情也跟着轻快不少。

“早！乐什么呢？”他边说边作势要起床。

“舟哥躺着吧！护士还要来扎针吊水呢。”费杨扑他身上把他按倒，又小狗似地在他颈窝里蹭了蹭。

蒋轻舟被他蹭得直乐。这是真高兴了！小孩只有在开心的时候才会放纵自己的少年心性跟他撒娇。

“舟哥，喝汤！我放炉子上小火炖了一夜呢！”床被摇起来，支起的餐桌上，蓝色的保温盒打开，香气扑鼻。

小孩竟然给他炖了只鸽子。

汤色清醇透亮，不见一丝油腻，除了柴火上下足功夫外，煲汤的人还得十分耐心地一瓢瓢，瓢去油花，很是耗时。

费杨一向不耐烦这种费时费力的菜肴，要不是为了他，怕是连厨房都不愿意进。

他们租住的地方没条件装燃气灶。两人便在阁楼外又搭了个塑料棚，自己生炉子做饭。

小孩说炖了一夜，便是守着炉子熬了一夜。

蒋轻舟摸摸他的头，柔声道：“辛苦了。”

“不辛苦！舟哥你快喝！”小孩盯着他喝了口汤，在得到他的夸奖后，蹦跶着坐到一旁的靠背椅上，翘着二郎腿，精神奕奕地哼歌。

蒋轻舟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到底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费杨先是“嘿嘿嘿”乐了一会儿，然后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开口，“李哥说，可以送我回学校念书。海城一中，说是海城最好的高中呢！”

蒋轻舟一愣，他就是海城一中出来的，自然知道这所中学有多难考。

李唐哪里来的门路，能把非海城户籍且还超龄的费杨塞进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海城一中？

小孩当年随自己的母亲，从宁城远嫁来到海城，凭自己努力考上海城五中。

五中虽不像一中那么难考，却也是海城排得上号的重点中学。这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三线城市的孩子来说，极为不容易。

要不是发生了那样的事，费杨的前途堪称光明。

费杨如果能进一中，这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可是哥，咱不是得回宁城嘛！上不上学的，我无所谓！”见蒋轻舟没说话，费杨收了笑容故作无谓。

“胡说！要是能进一中，咱就留在海城！”蒋轻舟当机立断。

去他的顾青山！大不了跟他拼命！

没什么比小孩的前程更重要！

费杨一下从椅子上蹦到病床上，搂着蒋轻舟的脖子一个劲地晃。

“真的吗真的吗？舟哥？你不是骗我吧？”

蒋轻舟被他晃得头晕，放下汤勺跟着他一起乐。

“哥俩乐啥呢？”李唐啃着包子走进来，看到餐桌上的鸽子汤，毫不见外地端起来喝了一口，喝完眼睛都直了。

鸽子汤他不是没喝过，但这也太特么好喝了吧！入口清淡，回味甘醇。等汤入了喉，味蕾上全是能咬掉舌头的鲜滋味。

李唐忍不住还想再喝一口，却见费杨正鼓着腮帮子瞪他，一脸的敢怒不敢言。

想起昨天被直接抢了筷子，李唐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故意端起饭盒往嘴边凑，见小孩脸都气红了，这才咧嘴一笑，“怎么，今天不过来抢了？怕我不送你去一中？”

费杨瞬间像只被戳破的气球，泄了气，放开他舟哥，端端正正在床边站好，期期艾艾地说：“你要是喜欢，我要是留在海城，下回给你炖。”

意思是这是舟哥的，你别喝了。你要是送我去一中上学，我再另外给你做。

李唐乐了。这小破孩还挺爱学习！

“行！”他恋恋不舍地放下餐盒，“不过只做一次可不够。一中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就有些心虚。用上学做筹码，跟一个小孩讨吃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费杨听见他的话，黯淡下去的眼睛一下又亮了。他翘着小指和拇指戳到李唐面前，“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看着眼前青春洋溢两只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的笑脸，有那么一瞬，李唐觉得自己的大脑是空的。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和那只白皙细长的手完成了勾手指盖章的动作。

等做完一整套流程，他才回过神来，偷眼去看蒋轻舟，却见蒋轻舟也满脸含笑地看着他们。

李唐这才放下心来，觉得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二哥，你真有办法送羊羊去一中？”蒋轻舟见费杨高兴得找不着北的样子，莫名就有些担忧。

记忆里李唐也是海城本地人，父亲是中医，母亲是老师，算得上是海城中产阶级的家庭。但要托门路进一中，远远不是中产阶级的关系能办到的。

蒋轻舟有些担心万一最后事情没办成，小孩又受打击。

费杨听他这么问，顿时两只大眼睛也扑闪扑闪地看着李唐。

怕蒋轻舟不相信，李唐只得收起吊儿郎当的表情，认真地解释。

“我之前救了个病人，恰好是一中教导主任的父亲。这事儿我跟他提过，虽然有些麻烦，但还不算难办。”

“教导主任？姓什么？”蒋轻舟倒不是怀疑什么，只是操心。

“王，王全。”李唐怕他不信，把全名都报了出来。

王全？印象里好像是有这么一位老师。不过他那会儿一心只有他哥顾青山，很少关注周围的人和事，他实在想不起来这位王主任在一中是个什么人物。

“可是，羊羊的经历会不会……”蒋轻舟看了眼费杨，没把话说全。

小孩明白他的意思，低下头，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自己跟自己较劲。

李唐也明白他的意思。小孩单纯，在蒋轻舟昏迷期间，就被他三言两语一套，把自己坐牢和坐牢的原因说了个一干二净。

要按他的价值观来评判，小孩压根没错，不过是命不好。

命不好不是罪，他看不得小孩低落，连忙摆摆手，“那点子经历算什么！王主任看好的是羊羊的学习潜力。有哪所学校会拒绝学习尖子？”

蒋轻舟放下心来的同时，又产生了新的疑问，“羊羊上学这事，你什么时候办的？”

算上他昏迷的时间，李唐找到他也才四天，今天第五天。就算王主任是一中的教导主任，这上下打点也要费不少功夫。

费杨学习是不错，但还不至于到让一中奉为香饽饽的程度。

光是让王主任答应为一个有过刑罚经历的学生开后门就需要耗费不少精力。

短短四天，李唐就搞定了一切，蒋轻舟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小舟，你是在质疑你二哥的能力？”李唐有些生气，金丝眼镜下狭长的眼睛透出来的眼神带了点冷意。

蒋轻舟咯噔一下，连忙道歉，“二哥，我没那个意思。就是好事来得太突然，有点不敢相信。”

李唐冷哼一声，“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你还得答应我三个条件，羊羊才能去上学。”

“什么条件？”蒋轻舟不认为现如今的自己，还有什么好被人觊觎的。李唐的用意，他隐隐能猜到一些。

“第一，留在海城接受我的照顾。”

果然！蒋轻舟毫不意外。

“第二，我在海城另有一套房子闲置着，你和羊羊都搬那儿去住。”

这一条在蒋轻舟的预想之外，也是他不能接受的。他已经欠李唐很多，不想再跟李唐有更深的羁绊，免得顾青山找上门时，牵连无辜。

然而还不等反对的话说出口，李唐已经自顾自说出了第三个条件。

“第三，我联系了一家康复中心，出院以后你必须每天去报到，直至恢复左手的基本功能。”

要想恢复如初，简直异想天开，这一点他和李唐都清楚。但如果能恢复基本功能也是好的。可这得花多少钱？

小孩去上学又是好大一笔开销。

蒋轻舟皱着眉头不吭声。

“以上三条，少答应一条都不成。羊羊的前程全在你手里攥着。你如果连这点牺牲都做不到，小孩凭什么跟着你风吹雨打地吃苦受累！”李唐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蒋轻舟知道他不是开玩笑。

要说牺牲，简直抬举他了。明明他是受惠者，李唐才是那个牺牲者，出钱出力还要承受被连累的风险。

“二哥，你和孟楠还好吧？”蒋轻舟呐呐地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李唐一愣，继而脸色变得十分微妙，他觑了一旁自他开始谈条件就闷声不吭的费杨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早分了！你别想歪啊！别说我是直的，就算弯了，也对你这种身无二两肉的老男人没兴趣。”

蒋轻舟尴尬地挠挠头皮，自作多情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二哥照顾他这么多，只是纯纯的兄弟情。

“房租按市场价。一中走关系的花销、康复中心的费用，还有……这次住院的费用，我先打个欠条给你，我会在一年内还清的。”蒋轻舟涨红了脸。

他兜里确实没几个钱。海城的房租是什么价位，他很清楚。以他现在的能力，能按时给付房租都很吃力，更别说那三笔合在一起，对他来说一定是个天文数字的巨款。

但李唐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蒋轻舟人穷志不能穷。

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快把钱还给人家。

大不了再找两份兼职！

蒋轻舟的意思就是答应了，李唐好容易才克制住内心的激动。什么房租，什么欠条，把人稳住了，一切好商量！

他一把搂住费杨的脖子，老鹰抓小鸡似地，拽着人就往外走。

“听见没！你舟哥让你上学啦！走走走，李哥给你买书包去！”

看着迅速消失在门口的身影，蒋轻舟无语轻笑，二院心内这么闲？

不过他好像又忘了问，李唐是怎么找到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