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死亡天使
“护士长，我们有休假吗？明天就是礼拜天。”佘凌趴在桌面，声音飘渺，细若游丝。
鲍春雷的视线如同冰镇的花椒油，喷溅到佘凌脸上:“刚刚工作了八天，你就想休息？”
六月上了三天班，给自己确认是西贝牌的，今天七月五号，合计充当八天护士，就在问休假的事。
“八天不少了呢，从前哪怕是996，毕竟还有一天休息，我连干了八天，每天回到宿舍，人好像榨干了一样。”
鲍春雷“哼”了一声:“你赶快熟练一下基本业务，技能提高一些，做起来就不会这么吃力。”
别人是“举重若轻”，佘大姐“举轻若重”，合格的护士只用三分力气就可以完成的事，她要用十分力量，当然会精疲力竭。
“输液好恐怖，你们是练了多久？”
“我五六天学会，有同学一个月扎进血管。”
“一个月？！”佘凌眼前一片黑暗。
望着她那一脸恍惚的神情，鲍春雷道:“只要大胆去做，其实没有那么难。算了，我不指望你能掌握输液，但起码要能打屁股针，肌肉注射不用找血管，这总行的吧？”
臀大肌肉厚，不易见血，画个十字，找准位置就扎下去，心理上的挑战相对小一点。
佘凌点头:“这个我还能练练。”
鲍春雷面上一松，正要夸赞两句，脑筋一转，我这是怎么了？对这种事还要感觉欣慰吗？倘若佘凌学会了肌肉注射，自己是不是要感动得老泪纵横？我的底线什么时候这样低了？
狄令艳在旁边微微一笑，要说凌姐也真是厉害，自己认识护士长很多年了，鲍春雷一向顽强，只见过她的愤怒，没见过她的无奈，如今为了佘凌，几乎要叹气了。
就在这时，广播里传出号声，鲍春雷两手一撑桌面:“好了，午休结束，上班。”
几分钟之后，一个男人匆匆走来，拿了一叠文件来，交给鲍春雷:“这些人已经过世，要通知家人。”
鲍春雷脱口道:“这是主治医的工作。”
“家人在外边营地，而且这是医学证明。”
鲍春雷看了两眼，转头叫道:“佘凌！”
“什么事？”
鲍春雷把文件往她怀里一塞:“穿好防护服，到外面去派发通知，如果说要看遗体，就说已经火化，下班之前回来就好了。”
佘凌低头一看，“死亡通知书”，A4纸，一沓有七八十张，装订成十几份，每一份正反两面，打印密密麻麻的姓名。
“只怕派不完。”
“你尽力就好，今天派不完，明天继续派，不过也不要在外面待太久，有辐射。”
这种时期，摸鱼有风险，还是不要拖时间。
“我会尽快。”
递交了外出卡，佘凌领到一套防护服，穿戴严密，带着通知书，离开医疗区，工作压力还真的蛮大，单是走出基地，就花了四十几分钟。
查验了身份卡，跨出基地大门，放眼望去，四面一片昏暗，这是午后两点，光线却微弱得仿佛七八点钟的样子。
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防护服上，佘凌打开手电筒，依然是黑雨，比十天前小了一些，睁大眼睛细看，似乎颜色也变浅了一点，是正在稀释吗？
军用手电筒的强力光束照向前方，大约一公里之外，机器声音还在轰鸣，一片房屋依稀可见，那是生存基地的外围，不能进入816工程的幸存者就住在那里，属于基地的外部区域。
在泥水中走了一阵，佘凌接近这一片营地，果然不是放手不管，在这里也有士兵执勤，外墙上绘制着醒目的编号标识，A1A 、A1B……
佘凌对照着通知书上的营地编号，找寻联络人:“本区域的死亡证明，请您传达一下。”
“等我看一看。啊，这是我弟弟，为什么会死？基地里也救不了吗？”
佘凌头并头看了一下死亡原因:“重度核辐射引发急性白血病，虽然已经全力救治，但仍然未能挽回……这在大战前也是恶性疾病，他是因为感染而死的，肺部发生了严重的感染……是用了抗生素的，但是情况恶化很快……对您的心情，我很能理解，请保重自己啊。”
送出十六份通知，从防水游泳包里又摸出一叠纸，手电筒的灯光下，佘凌看到第一页第一行:死者姓名:洪欣 性别:女年龄:62岁 亲属地址:C3M
佘凌脑子里嗡的一声，是洪阿姨吗？几天前刚刚去看过她，状态仿佛还平稳的样子，很平静地睡在那里，再一看死亡时间，七月二号，就在自己探视的第二天。
盯着这一份通知单，足足半分钟时间，佘凌才重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无论如何，仍然要去。
雨水之中踩着湿滑的野草，深一脚，浅一脚，过了两个营区，前方墙上写着:C3M
佘凌走进去，脱下防护服，摘下面罩，甩掉雨水，用塑料袋密密包裹住，探头问旁边的人:“伍白雁，你们谁知道伍白雁在哪里？伍叔叔呢？啊，有谁知道钱衡吗？”
“伍白雁，咳，咳，她家在那边。”一个正在炭炉边烧水的女人咳嗽着，手臂伸向后方。
佘凌说了声“谢谢”，循着指点的方向走，几十步之后，耳中陡然扎进一根利箭:“我的房子啊！”
佘凌抬起手，正想掏一掏耳朵，下一秒手臂就停在了半空，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从前在瑞达，兰姐也时不时这样叫。
好奇之下，佘凌的脚便向那边迈去，走出十几步，前面几个人坐在地上，其中一个拍着大腿哀号的人，果然正是朱素兰。
佘凌把她上上下下盯了几眼，半年不见，已经很有些变了样子，但五官轮廓仍然是她，再往她旁边一看，陈嘉琦啊⊙▽⊙
佘凌根本不想看第二眼，转身就走，四处寻找伍白雁，“白雁，你在哪里？有洪阿姨的消息。”
终于，从一间绿色的帐篷里钻出一个人:“我妈怎么样？啊，是凌姐吗？我妈还好吧？”
佘凌本能地将脸微微侧向一边，转而鼓起勇气，面对她的脸:“白雁，你要有一个精神准备，你知道当时条件有限，基地已经全力救治，洪阿姨在ICU住了几天……这是通知书。”
伍白雁接过死亡通知，只看了一眼，便放声大哭出来。
佘凌一把抱住了她。
不远处，一个头发蓬乱的女子忽然抬起头，转脸向这边:“妈，刚才过去一个人，好像有一点像是佘凌？”
“我的房子……什么，佘凌？她也到这里来了？在哪儿？快给我看看。”
“好像往那边去了。”
“我们快过去瞧瞧，真稀奇，以后就是邻居了。”
地上躺了一个老男人，有气无力的说:“省点力气吧，已经这种时候，还有心情管人家闲事，你女婿没了，想想你那孩子要怎么生下来吧。”
女子本来有点懒懒的，略有些浮肿的眼皮沉重地抬起:“我有点饿，还有没有饼干？……这我可一定得去看看，苍天大地啊，竟然在这里遇见她，哪能想得到？我还以为这一辈子都不见了。”
两手一撑，两腿蹬地，很有劲地就站了起来，挽住母亲的手臂，踩着帐篷地铺之间的狭窄小路，一路追踪而去。
“凌姐，我妈妈临终，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佘凌犹豫一下:“阿姨说，让你们好好生活。时间差不多，我该回去了，下次如果还能出来，再来看你们。”
马上就到五点半，该回去了。
伍白雁拉住佘凌:“凌姐，如果你以后有机会，可不可以带一点……等我看一下……甲钴胺片？钱衡总是头晕，提不起劲来，曹姐说，有可能是贫血，可以吃一点这种药。”
“钱衡的身体还是没恢复吗？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药不能乱吃的。”
曹姐是哪个？她有医疗知识吗？这是处方药还是非处方药？
伍白雁咬了咬嘴唇:“试过的，在门口给拦回来，以新的标准，他这样算是健康。曹姐是药剂师，在这里给大家瞧病，只是没有药。”
她又低头瞧了一下手上的小本本:“如果没有甲钴胺片，维生素B12也是好的，我不会白要你的，找东西和你换。”
从口袋里掏出铅笔，另抄一张，撕下纸，塞在佘凌手里。
“到时候再说吧，我回去试试看。”
“我不耽搁你，快回去吧。”
伍白雁急匆匆把佘凌向外推。
佘凌转过身来，正要离去，迎面对上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如同一只斗鸡，陈嘉琦啊！
对视两秒钟，佘凌一句话也没有说，从陈嘉琦身边绕过去，如同经过一根水泥柱，快步往外走。
陈嘉琦也没有说话，只站在那里，瞪着佘凌的脊背，看着那身影逐渐模糊，不多时消失在昏暗的光线和迷蒙的烟气中。
直到已经看不见，陈嘉琦转过头来，问旁边的人:“她来是做什么的？”
“报丧的。”
“从哪里来？”
“基地。”
“哪个基地？她是在哪个区，离我们这里很近么？”
这可要仔细问一下了，灾变之后，第一次遇见瑞达的老同事，陈嘉琦是真有心好好拜访一下佘凌。
一脸黄瘦的小个子男人呲着牙，冲陈嘉琦怪怪地一笑:“山洞里面的基地啊，你以为是哪一个？难道是外面这一片贫民窟？”
陈嘉琦的脸色立刻变了，本来便面色不善，这时简直有一点狰狞，转头望向佘凌离开的方向，从她的眼中仿佛射出一道激光，可以把人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