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开官廨,刚走过衙门左边的那座解豸像古决明的脚步便有些踉跄。
古决明停住脚步,抬头环顾四周,见附近能坐的就只有衙门两旁两座獬豸石墩,只好认命地又扶着卞夏向前走了一段距离。
卞夏能感觉到古决明的双腿正微微发颤,本就晦暗的眸更添阴郁。
两人好不容易走到一户人家门前,古决明本不嫌那家台阶满是泥污尘土只想在这地歇歇脚,但刚调转脚步,古决明却想起卞夏平时最爱整洁,怕是不愿歇在已看不出本色的台阶上。
在古决明顿下脚步的瞬间,卞夏便知晓她心中所想。“歇歇吧,”卞夏说,“会有人来找我的。”
古决明闻言这才重新迈开步子,搀着卞夏朝那台阶走去。
扶着卞夏在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后,古决明宛如卸下什么危险物品般一屁股坐在了卞夏身边,全然不顾与她近在咫尺的淤泥。
古决明出门出得急,来不及换一身干净衣裳,先前病患吐在她衣袍上的血迹此时已被风吹干了。
云散日昃,将古决明与卞夏身后的影子拉得纤长、几乎失真。
好一阵,古决明才收回眺望远山的视线,将手中的紫砂瓶还给卞夏。
卞夏接过紫砂瓶,眼睫微颤。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好打破他与古决明之间这微妙的气氛,但他不知该说什么。
卞夏于心有愧。
“怎么不说话?”古决明侧头看他。
卞夏避开她视线,垂眸道:“别怪古将军。是我故意让他知道的。”
古决明颔首,语调平静地说:“我没你想得那般天真。”
卞夏的心狠狠一颤。
古决明本想用沉默来逼他解释这么做的原由,但转念一想自己并非为此而生他的气,没必要让他因此惴惴不安,况且卞夏是容易多想、否定自己的人,她不忍心以自己为砝码去左右卞夏的情绪。
她侧过身子,不再面对夕阳西下的日光。
“你今天是故意让我兄长、我父亲,甚至让大殿下一党都知道你的软肋,好让他们以此来拿捏你,对吗?”古决明不傻,即使她再无心于当下局势,但她也知道如今秋闱过去,卞夏与司礼监、东厂已经彻底对立,绝无转圜之地,倘若霍琮一党对他仍有戒心,那卞夏以及西厂便落入孤掌难鸣的境地。
思及此处,古决明不由地垂眸,轻轻叹了口气。
世道对卞夏这类人怀有多深的偏见,这才让他想到用自己的软肋换取旁人两分信任?
被猜中心思的卞夏不懂她因何叹息又因何沉默,他只觉得古决明的沉默犹如潮水向他涌来,让他无法喘息。
没人希望自己的心意被别人当做投名状。
这一点卞夏在选择前就知道。
“你……你别生气。”卞夏伸手,想握住古决明的手,“不……你生气是应该的,但……有什么气别闷在肚子里……”
尽管喉咙干涩,心中无话可辨,但他依旧开口,状似徒劳地说道。
“我没生气,更没生你的气。”古决明看向卞夏悬在空中的手,几乎是不用思考便明白他的意图。
古决明没有一丝犹豫地握住了卞夏冰凉的手。
“我只是很难过。”
难过于自己的渺小。
古决明曾对骆修远的劝告不以为意——骆修远在离开京畿前无比郑重地告诉她,倘若古决明如今还坚持无视现下阶级的划分,坚持着人人平等的想法,那么她将被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所有人摒弃、被这个时代的规则狠狠地碾成尘埃。
古决明话音刚落,一颗滚烫的泪水便滴落在卞夏的手背上。
“对不起。”卞夏不敢抬眸望向她那双溢满泪水的眸子,也不敢看见古决明此刻的神情。
“你不要跟我道歉,”古决明说,“让我难过的不是你。”
卞夏不懂古决明的话是什么意思。
就像卞夏不懂古决明为什么会舍弃锦衣玉食的日子而选择奔波辛劳的行医出诊。
就像卞夏不懂古决明为什么从始至终都没有因自己的身份、残缺而对自己表露出任何异样的眼光。
就像卞夏不懂天下能与她相配的好男儿成千上万,古决明为什么会选择自己。
最终,卞夏很轻、很轻地抽回了被古决明握着的手,顷刻之间却又回握住了她的手。
卞夏抬头,撞见古决明满眶泪水。
他沉默不言,但他抬头望向古决明的目光中尽是柔波缱绻。
月上梢头,古决明与古昭再一次不欢而散,在有关卞夏的问题上谁都没有让步。
日子平静如水得流逝,太阳东升西落,周遭温度因为夜半时分的骤雨临近寒冬。
阎客自那日离去就再没有消息,若非那头被他珍视不已的老黄牛还拴在安济坊后门处,古决明真觉得自家师父是撂下摊子、云游天下去了。
经过这些日的治疗,安济坊里的病人很明显减少许多,柳煦和李平澜虽不言,但古决明看得出他们与自己一样心中轻快不少。
“姑娘,信取来了!”
古决明刚出药房,便听见杜松子那清脆的声音。
“辛苦啦,吃饭了吗?”古决明快步迎上,接过杜松子递来的信封,启唇问。
杜松子点点头,“我在卞厂公那吃过了。他那的饭比我们这好吃。”
古决明微微笑了笑,望着杜松子的眼眸里满是疼爱。
“姑娘,这封信不知是谁寄的。”杜松子指着古决明右手拿着的那一封信,说。
古决明看见信上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字,心中不免一紧,忙将信封拆开。
展开信纸,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黄叶村,带药材来”。
“这是阎大夫寄的?”杜松子看完内容也猜出寄信人是谁。
古决明合上信纸,半刻也没耽搁地迈步出了药房,去前院寻正为人复诊的李平澜。
“李大夫。”古决明脚步极快,灵巧避过与她擦肩而过的医者,直奔李平澜身边。
“古大夫?”李平澜闻声抬头,停下给人把脉的动作,目光平和地看向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古决明。
古决明朝那略显疑惑的病人稍稍欠身,拿出阎客寄来的信,启唇问李平澜道:“你知道这地方在哪吗?”
李平澜接过信,微微思索片刻,“黄叶村离这不远,出城后一直朝西走,过了那长亭就到了……”
“多谢。”古决明语罢,转身要走。
“古大夫,你……要去吗?”李平澜问。
古决明回眸,不知为何她在李平澜的目光中发觉出几分担忧之色。“现下安济坊的情况已经好转,师父叫我,我自然要去。”
李平澜倾身对病人说了一句抱歉便用眼神示意古决明跟自己走。
待两人走到前院和药房的连接过道处,李平澜才开口道:“那里有些诡异……自我十六岁起那里的村民就像人间蒸发似得,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来过定州城……据说黄叶村受了山神的诅咒,一旦有人进入就永远出不来了。”
古决明闻言,轻轻笑了笑。“你的好意决明心领,但我不畏鬼神,也不会因莫须有的传说而止步不前。”
“我知古大夫的心胸非一般人可比,”李平澜说,“只是鬼神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黄叶村……还是别去了吧。”
古决明知晓李平澜一心为自己考虑,听他阻拦非但心中没有不快,眉宇间反而更加柔和。“你说黄叶村可进不可出,那我手上的这封信如何解释?”
李平澜眉头紧蹙,“这信……恐怕是山神用来蛊惑你,引你前去的。”
古决明挑眉,神色自若道:“我来此地后日日行医,未曾做过一件问心有愧之事,更未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如果真有山神,那祂因何要蛊惑于我?更为何要降罪于我?”
李平澜被问得哑然。几息过去,他才重新启唇道:“古大夫,你真要去吗?”
“当真。”古决明没有一丝犹豫。
“等你收拾好了告诉我,我跟你一块去。”李平澜说。
古决明微微怔然,“你不必担心我,更不必陪着我一起去黄叶村。”
李平澜道:“黄叶村三面环山,极易发生落石。你只身前去很不安全。”
古决明犹豫片刻,“李大夫,我希望你考虑清楚,不要因为担心我而做出违背本心的事情。”
见他颔首,古决明又打听了一些有关黄叶村的传言。
向李平澜询问完黄叶村的情况后,古决明便去药房拿了一少半的药材准备动身赶路。
她本想带着老黄牛一块去往黄叶村,既剩下租用马车的钱又避免麻烦别人替自己照看,可是看见黄牛身上已然泛白的毛发,古决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日过中正,古决明离开安济坊去车马行租车,结果并不如意。
车马行的老板听说要去黄叶村纷纷摆手送客,即使古决明主动添钱,老板们也不为所动。
没有车马,古决明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药材带走。她看着渐渐西落的日头,默默地叹了口气。
别无他法,古决明只能调转脚步向自家兄长当值的官廨走去。
她到时,古昭正拿着一叠文书走出官廨门口。
古昭看见她的身影,着实楞然。他以为古决明这次是铁了心跟自己赌气。
“兄长。”古决明走上前,面色如常地唤道。
古昭不自然地侧头清嗓,等压下眸中喜意,他才正眼瞧向古决明,故作冷淡道:“何事?”
“兄长有公务在身?”古决明看着他手上的文书启唇道。
“嗯,殿下敕令到了,我正要去驿馆同卞厂公商议。”不知是有意或者无意,古昭将“卞厂公”三字咬的极重。
古决明退后几步,道:“那我不打扰兄长了。”
古昭微微蹙眉,上前拉住欲转身离去的古决明,“有事就说,别吞吞吐吐让我挂心。”说完,他移开视线,故作随意地补上一句,“吵架归吵架,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
古决明闻言稍稍怔然,随即回身轻笑。一双鹿眼里泛起阵阵笑意。
“我来找兄长是为了借车。”
“借车?你要去哪?”古昭放开古决明的衣袖,问。
“黄叶村。”
话音刚落,古昭便蹙眉道:“你怎么也去那?”
“什么意思?什么叫也?”古决明不由地将目光落在了古昭手里拿着的奏折上。
古昭抿嘴不言,但他神情已然给了古决明答案。
“那,我能跟你一块去吗?”有些事不该她知道的,古决明也不想知道。
古昭看了看天色,又将视线投回古决明脸上,“这个我做不了主。”
古决明疑惑挑眉,正想开口问,古昭却迈开步向前走去。
“兄长,你等等我。”她一边说一边提步跟上。
“你做不了主谁能做主啊?我去黄叶村是有正经事的,你不能不让我去。”
古昭没有回头,但暗地里放慢了脚步。他似烦躁地活动了几下颈椎,语气不善道:“问卞夏。”
古决明心领神会,换上一副讨好般的笑与古昭并肩而行,“你的意思是……”
“你若真喜欢也没什么大不了,权当在宫中解闷吧。”古昭侧头看向与自己一同前行的古决明,本严肃的眉宇缓缓变得柔和,“说到底还是爹爹和我将你困在了宫廷……好在卞夏的身家性命全取决于殿下的一念之间,谅他不敢对你不敬。待一切事了,殿下放你自由,以后天空海阔你随心就行。”
“兄长,倘若真到了那天,我也想带卞夏一块走。”古决明听得出古昭未尽之意。
“他只是个奴才,是个不男不女的阉人,他不值得你耗费一生!”古昭压低声音,对古决明说。
“他是人,不是奴才。”古决明抬眸望向古昭,眸中神色温和却坚定,“可能我的想法在这世道里行不通,可我认为能决定一个人是什么层次的只是他的心胸和能力而非性别、家世。如果我不是爹爹娘亲的女儿,但我依旧有一身好医术,那我依然担得起所有人一声‘大夫’,依然被人尊敬。而卞夏也一样,我不会因为他的出身、缺陷而轻视他,在我眼里他是唱功很好的角儿、是心灵手巧的木匠,是值得我敬重爱护的人。”
古昭只觉一股浊气堵在心口,使他烦闷。
待两人走到驿馆门口,天色渐渐昏黄下来。
古决明停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