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陆小凤无奈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中带着些说不清的苦涩：“谁叫我是个喜欢管人闲事的混蛋。”

花满楼闻言也随之笑了出来，不过那抹笑容扬起的时间也仅仅只有几息，却让无意扫过来的祝向云晃了神。

朱淮序抬眼看了漆黑的夜空，揉了揉眉心，转身对祝向云说道：“我先走了，你自己保重。”

祝向云有些疑惑：“你签名不要了？”

朱淮序骤然听到签名二字，目光有些飘忽，耳根爬上一层浅薄的桃红：“那什么……”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西门吹雪，快速收回视线，正色道：“分别自有重逢日，这些都不是重点，三个月后的事才是重中之重，我先去找人拿请帖，至于青衣楼的事，你看着来，别太过界就行。”

西门吹雪暗自思量一番后，道：“存墨一事，我既应了你，自然不会食言，只是今夜我还有事要办，恐会失信，若这些时日你还得空，待处理完陆小凤的事，我们再寻个时机比试一番。”

他今夜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答应了陆小凤，但能在这里遇到祝向云，却实属是个意外之喜，比起旧友重逢的喜悦，他更喜欢旧友剑法精益后与之相比试一场。

祝向云点点头：“如此，那便等眼下的事处理好了，我们在比试一场。”

闻言，西门吹雪便消失在水阁内，徒留一阵穿堂风吹来荷塘上萦绕的白雾。

朱淮序看向祝向云，好歹身为同乡，他自然清楚祝向云此刻故作轻松的模样下藏了什么心绪，他对阎铁珊的逝去也很唏嘘，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如同流沙一般从指尖露出，任谁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他的语气中又不免存了几分劝慰：“此事之过，并非因你而起，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至于金鹏王朝的事，你大可放心交给盛崖余，就算他这人假公济私，在查案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天下能与之相比者，不过寥寥几人。”

饶是他再怎么不满无情，却不得不承认，身为六扇门的第一捕头，无情的职业素养还是当仁不让的。

夜色渐深，祝向云垂眸掩去了眼底那一丝困倦：“成，那你此去珍重，我估摸着金鹏王朝的事告一段落后，也要离开中原一段时间。”

朱淮序静默了片刻，不放心之余，还是多嘴叮嘱了一句：“行，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思索一番后，祝向云最终还是解了上官飞燕的穴，放她离去，只不过上官飞燕最后又折返过来，跟在陆小凤身边。

苏少英等人也已经结伴离开，因心里装着一些事，祝向云自然也没心思去拆穿混进阎铁珊随侍中的某位故人，如今阎铁珊已故去，他手底下的人早已作鸟兽飞禽般散去，从水阁到门口的这一路上，没走几步，便见地上散落的珠宝和四处逃散行色匆忙的仆从。

此情此景，当真印证了那句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犬烹。

绕过穿堂里摆着的紫檀木花鸟飞绝的插屏，又经过一道抄手游廊，错落有致的回廊又串联起四通八达的房舍，微微抬眼，不少树木假山点缀其中，出了垂花门，总算是窥见了不远处的恢宏的院门。

祝向云跟在陆小凤和花满楼身后，看着如此奢华的布景，她想起了少时读红楼的场景，都说盛极必衰，阎铁珊也算富甲一方的富豪，可如今人死如灯灭，所谓富丽堂皇也不过黄粱一梦。

人这一生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不知为何，经历今夜一遭后，祝向云突然悲秋伤春起来，许久未曾有过这样情绪的她，顿觉尴尬至无地自容，不过转念她又想起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来。

蝙蝠岛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如果他们想安全无虞地到达，必须得找艘可靠的船……

想至此处，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花满楼身上，如若她没记错的话，花家是江南首富，而江南一带正是现代的江浙，而江浙多海岸港口，正是出海的不二选择，至于花家在海面有没有生意往来，这还有待商榷，但花家肯定有这方面的人脉。

钱这方面对她而言问题不大，只是要如何搭上花家这条线呢？

靠花满楼吗？

可花满楼一看就不像是会对商场上的生意往来有兴趣的那种，若是直接问，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别有所图呢？

可她的确别有所图啊，只是图的是花家在海岸的人脉，又不图花满楼这个人，应当不妨事吧？

花满楼心情不太好，应该说三人之中，除了祝向云心情都不大好。

陆小凤走在最前面，他们走的这条路正是回客栈的路，花满楼是个温柔的君子，他并没有完全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里，他放缓了脚步，特意与祝向云并肩前行，只是这位祝姑娘目光灼灼，很难让人忽视。

花满楼温声问道：“祝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无论对方是谁，花满楼都有十二分的耐心，他猜出了这位姑娘的欲言又止与他有关，只是苦于人与人之间的界限1，不知如何开口。

他不得暗叹一声，当真是个善良的姑娘。

祝向云尴尬地笑了笑：“这个……”转念又想起不久前自己的‘豪言壮志’，祝向云不得不为自己的鲁莽再次道歉，“对不起，花满楼，我真的十分抱歉……”

她停下来，说得十分郑重：“当时我说话没太过脑子，忘记了我的喜悦对你们而言并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真的——十分抱歉，是我失言了，不过，还请放心，我向来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你们的事，自然不会失信，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万死不辞！”

花满楼怔愣了片刻，先前那些不悦的阴霾也因着祝向云的话扫清了一大半，唇畔绽放了一朵浅浅的清笑：“姑娘言重，不过，若真的到了需要姑娘帮忙的时候，我和陆小凤肯定不会拒绝的。”

祝向云笑得更尴尬了，人家花满楼到了这种时候都还在宽慰她，而她居然还在想着如何接近花满楼，好成功搭上花家，她真是不做人啊！

思及至此，祝向云越发愧疚，想着一定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将一切都坦白，万不可再次欺骗一个老好人。

14.

回到了客栈，陆小凤已经叫了一桌子好酒好菜，而此时离日出还有三个时辰。

陆小凤和花满楼边喝边谈论霍天青约战的事情，祝向云坐在一旁，没说话，也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只是静静地听着两人对霍天青来历的讨论。

花满楼不死心地追问道：“那你有没有把握胜过他？”

霍天青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有那么多名震江湖的师父和前辈，祝向云对此很是艳羡，若是她也有这么多可以当靠山的江湖前辈，那她行走江湖几乎不用怕任何人，只是可惜，有这么多声名显赫的长辈，走哪都会背负不少压力。

她又开始庆幸起来，同时对霍天青又多了几分同情。

陆小凤并没有回答花满楼的问题，只是为自己斟了盏酒，慢慢喝了下去。

花满楼似乎看穿了好友的心思，轻叹道：“即使你不说话，我也是知道的，你并没有太多把握，所以连酒都喝得不畅快。”

若是换作平日，陆小凤断然不会这样喝酒，他会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场，至于是否真的醉了过去，没有人知道。

上官飞燕自从选择跟着陆小凤后，就异常乖巧，在静静听完花满楼和陆小凤的对话后，不禁问道：“你方才说你和一个小偷在泰山约好了，那个小偷是谁啊？”

陆小凤笑着回答她的问题：“是个偷王之王，他一心想着要和楚留香一决高下……”

祝向云觉得屋中气氛有些沉闷，便走到窗边，推窗赏月，她早已发现窗外来了许多人，只不过她并未声张，因为她在这一行人中，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啧，这人还真是和陆小凤一样，爱往麻烦堆里凑。

她注视院子里坐着抽旱烟的小老头，隔着重重烟雾，小老头也觑了她一眼。

祝向云双手拍在窗棱上，借力跃出了屋外，足尖在天井边沿点了一下，在空中旋身，顷刻间便坐在屋顶上。

她稍稍往后靠了一下，右腿微微弯曲，右手搭在膝盖上，任谁都能看出她此刻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若是此刻有一碟瓜子，很难不怀疑她会在现场吃起来。

听到动静的陆小凤也放下酒杯，走到窗前，院子里的天井旁坐着一个身穿长袍，头戴小帽的老人家，他又往上望了一眼，只见祝向云正悠闲地赏着月亮，大有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陆小凤忽然笑道：“更深露重，老先生若有雅兴，不妨进来与我们喝几盅，以慰漫漫长夜？”

那老人家仍自顾自地抽着手中的旱烟，对陆小凤的话恍若耳闻。

陆小凤苦笑一声，转头又望向屋顶的祝向云，问道：“不知外面有什么，祝姑娘竟然不舍得待在屋内？”

祝向云眸光下移，落在陆小凤身上，唇畔带了一丝若有若无地笑：“传闻瑶池仙子美如画，在下也想一睹这月下仙子的美貌，只是在下不想唐突了佳人，做了那登徒浪子，便想着在外面赏这如画般的美景。”

真是能言善辩的一张嘴。

饶是陆小凤也不得不甘拜下风，若房顶上的姑娘是个男子，怕是全天下好看的女子都会被她哄得喜笑颜开，可她又生了一副好样貌，莫说是女子，便是男儿也会因为她一席话哄得心神荡漾，尤其是她那双极具吸引力的眼睛，没有人会忘却。

俊俏的轻功，好看的样貌，又和西门吹雪是朋友，也好管不平事，更是个心地善良不愿沾染鲜血、重情重义、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心人，有那么片刻间，他都快怀疑这位祝姑娘是他和楚留香的私生女了。

毕竟，这位祝姑娘几乎集齐了他二人的特点，若是这位祝姑娘也会他那独门绝技灵犀指，陆小凤只怕真的会怀疑自己。

这本是一幅不错的画面，只可惜上官飞燕不是一个会欣赏美景的人，她对一切美好事物都没有太多的耐心，更何况她又不是真的想跟在陆小凤身边，只不过别有所图，所以才会装出几分乖巧。

上官飞燕不负众望地和院里的小老头吵了起来，推杯换盏之间，藏在暗处的人终于现身，祝向云身边也多了一个先前在珠光宝气阁见过熟人。

祝向云微微侧目，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哟，今儿月下仙人舍得露面了，真是稀客啊？”

任谁都能听出她话语中的奚落之意，院中的人耳里极佳，自然将她的话一字不漏听了个遍，联想起她先前和陆小凤的谈话，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院中多出来的不仅他们几人，还有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而他们却没有半点察觉。

那人只是笑笑，并未搭话。

祝向云深感无趣，又抬头赏她的月下仙人去了。

不多时，院里的不少人都察觉到了一道陌生又极其强悍的气息，祝向云稍稍分了一丝眸光，远远便觑见一秃顶老人穿着灰扑扑的粗布麻衣稳稳落在院子里，这秃顶老人四下扫了一圈，祝向云很快收回视线，似乎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她眼前的月亮。

秃头老人走向了陆小凤所待的房间，只是片刻间便和陆小凤喝了起来，从两人的谈话中可知，他们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听到对方也是个会掌法的江湖前辈，祝向云脸上总算有了一些表情变化。

她会的不止剑法，天下百家兵器，她会的有很多，但剑法最为熟练，会的武功也挺多，掌法便是其中之一。

夜色深深，一阵夜风拂过，祝向云终于收回了视线，她初入江湖，的确带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毕竟早晚都是个死，横竖不过是个先后问题，可如今不同了，她新交了许多不错的朋友，还有一件大事等她去完成……

祝向云轻叹一声，月亮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动人，倒是无端引出她许多愁丝。

天色已经渐渐明了，陆小凤还在和秃顶老人闲谈。

只听得“铛”的一声，卖包子小贩手里的刀已脱落在地，随之掉落的除了被折断的刀刃、陆小凤的半截筷子，还有一颗不大不小的落石。

“祝姑娘，许久未见，可安好！”

小贩的刀是钢刀，而陆小凤的筷子也非普通的筷子，但那颗落石却是最普通的石子。

“有劳盛捕头挂心了，我一切安好。”祝向云闻言当即便从屋顶跳了下来。

无情的出现无疑让院子里本就剑拔弩张的氛围更上一层楼，他向着在场的众人一一点头致意，目光在上官飞燕身上停顿几息后，又落在祝向云身上。

他自然也认出了屋顶上那位‘陌生人’，却也没开口拆穿。

祝向云自然没忘记朱淮序的叮嘱，拿出无情的‘平乱诀’，无奈地说道：“这东西有些烫手，您还是自己收着吧！”

无情忍不住微微皱眉，却也并不多说些什么，只是收下了自己当初送出去的东西，他的确很欣赏这个初入江湖的少年人，当初只想着用此物拉近她与神侯府的距离，哪承想会弄巧成拙。

“抱歉，是我思虑不周。”他眉宇间神色依旧淡淡，却似多了几分暖意。

无情并非真的无情。

因着无情的出现，这场闹剧很快被解决了，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高兴，只是这份喜悦并未影响到祝向云。

陆小凤和上官飞燕还有花满楼在屋里喝着酒，无情也并未离开，他来到祝向云身边，雨点顺着屋檐滴落在地。

无情看出这位少年人的心情不是很好，雨丝在空中飞溅，一阵凉风拂过，吹来点点凉意，其间夹着淡淡的草药香，渐渐抚平了伴随他多年的哮喘。

他瞬间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这位姑娘递给他的手帕，上面也带着淡淡的药材香气。

无情本来冷峻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温声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此刻的无情颇有几分知心前辈意味，若是追命在此，定是要为此大笑出声。

毕竟，任谁也想不到神侯府那位素日冷面的大捕头居然也会宽慰旁人。

虽说无情并非真正无情，可谁也不会将他和知心大前辈这几个字联想在一起。

祝向云微微侧目，对于无情的到来很是意外，她现下的确有些心绪不佳，所以也没太多顾忌，便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地说了出来：“非也非也，我只是触景生情，初入江湖能遇见这么多侠义之士，心生感慨。想着是否是自己运气原因，可若我运气真的好，那也应该是一生顺风顺水，不是前脚出了这个泥潭，转头又掉进另一个沼泽。小时候老听人家说江湖快意恩仇、策马扬鞭等等好不惬意的故事，如今自己入了江湖，也不能说其好，但也不能说其坏。

细数下来，我遇到的人不多也不少，有名满江湖的盗帅楚留香，孤高冷傲的一代剑神西门吹雪，享誉天下的几位捕头，麻烦不断的陆小凤，为人善良热情的花满楼……

你们都是很好的人，当然，也遇到不少性格特立独行的人，这些都不是重点，我只是很迷茫，稍稍休息一下就好，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再次叹了口气，心情却是比之前舒畅许多：“抱歉，让你听了这么久的废话。”

无情对此不是很在意：“无妨。”

祝向云正欲起身，屋内却突然传来陆小凤和上官飞燕的调情声，她顿时愣在原地，神情极为尴尬：“那什么……我们还是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吧。”

无情微微点头，算是默认了她的提议。

陆小凤真是禽兽啊，花满楼还在呢！

祝向云尴尬地坐回小马扎上，此刻她无比希望自己耳力没有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