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非妖非鬼的怪物并没有随着结界的消失而消失。围绕着他的火球早已随着法力的散尽而消散，可他仍是畏惧得不敢动弹，抱头蹲在了地上，看来他是惧怕阳光。

结界一消失，他就变得异常安静，除了浑身上下萦绕的那股怨念和那张吓人的脸之外显得很是无害。

宋清叶知道他并非是这个事情的始作俑者，因为他已经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其实，他是人。不过，也不算是人。因为他的灵魂缺失了，只是一具充满怨念的行尸走肉。正因为身上只存在阴暗面，这才惧怕火球和太阳等一切阳性的东西。

没有灵魂，便是死物，更何况身上承载着这样强烈的怨念留在世间只能带来危害，宋清叶双手掐诀，口中默诵经文，无数字咒散着金光盘旋而去。

金光字咒净化着每一缕怨气，在净化的过程中，宋清叶闭上双眼，看见了这具行尸走肉的过往……

张苑自有意识起就住在这个宅院里，他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只依稀感觉到每日里照顾他的王妈妈总是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怜悯？是的，错不了，那是怜悯的目光。也难怪，他每天都要喝苦得让人皱眉的汤药，时常走不了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很弱，和正常人不一样，所以王妈妈总是叮嘱他让他不要走出这个宅院。

某一日，冷清的宅院忽然有了声响。张苑透过窗户看见了一个衣装华贵的中年男人站在院子里，王妈妈站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说着什么。张苑很是好奇，这是他头一回看见宅子里出现外人，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悄声推开房门，猫着身子靠近，躲在了一个大花盆后面。

王妈妈的声音从那处传来：“老爷，小少爷就在房间里，您要去看看他吗？”

中年男人的声音透着冷漠：“不必，不过是一个祭品罢了。”

张苑听完这话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心口疼痛了起来，喉咙处也干痒难耐，他一边捂住胸口，一边不住剧烈咳嗽了起来。

王妈妈的脚步声急匆匆地传来。“哎呀，小少爷你怎么出来了，今天风大，很容易着凉的。”

张苑的意识有些混沌，他任由王妈妈将他从地上拉起，无意间抬头的那一刻，他看见了中年男人的眼神，很是冷厉，如同在打量一件物品。

第二天，宅院里搬进来一株槐树，栽种在了院子里。这槐树一副生机暗淡的模样，像是活不了多久，看着也让人不喜，张苑好奇地问王妈妈，却见她支支吾吾也说不出所以然，心中更是奇怪了。

他知道这株槐树和昨天的那个中年男人有关，既然槐树问不出来，不如问问昨天那个中年男人是谁。

王妈妈起初眼神躲闪，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在张苑的不断追问下，渐渐松了口。

这也是张苑头一回听到“爹”这个称呼，原来人是有爹和娘的，他们是他最亲近的人。既然如此，为何他们一直不在他的身旁，而昨天，那个所谓的“爹”的眼神，让他直感到心冷。

王妈妈告诉他，他的娘早在生他的时候就死了，而他的爹是因为平日里没得空闲才不能来看他。

没得空闲？这定是假话，张苑分明地看到王妈妈说这句话时那不自然的神色，昨日，那个人显然也不是来看他的，他又不是傻子，如何分辨不出一个人眼睛里的欢喜与冷漠。

那个中年男人此后再没来过，张苑对他没有好感，便也不再提起这个事，只是偶尔看到院子里栽种的那株槐树时，想起自己还有个爹。说来也奇怪，这株槐树明明在栽种的时候就是半死不活的样子，过了这么久仍是一个模样，既不像是要活过来，也奇迹般地没有枯死。

张苑不禁感到好奇，每日里都要透过窗户张望一番，看看它是否有什么变化。

也不知是不是看得久了，一日夜里，张苑竟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到自己跑到了槐树那里，槐树的树根处开了一扇门，他走了进去，见到了一团奇怪的黑雾，更奇怪的是，那团黑雾里好像罩着一个人，因为从黑雾里传出了声音。那人仿佛认识他，一直缓声叫着他的名字。张苑很是惊讶，问他怎会知道自己的名字，那人说他不只知道他的名字，还知道更多……

张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在床上，昨晚的事究竟是梦还是真实，他分辨不清，只是黑雾里的怪人告诉他的一些事情让他陷入了沉思。

那怪人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商人，年少起家时困难重重，面临绝境之际向他许过一个愿望──保他这一辈子财运亨通。而他则是他父亲献出的祭品，未来的某一天黑雾里的怪人就会来收取他的灵魂。

张苑本就活得懵懂，知道这些后情绪也没有太大的起伏，只想着自己还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不免有些遗憾。

王妈妈是个有些许文化的，见他经常问东问西，好奇得很，便带本字典教他认字，平日里也会给他带些书来看。书里的世界很丰富，张苑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天。他向往书中描绘的世界，尤其是那些大人物的精彩故事，让他明白原来人生也能这样活。

时间眨眼过去几年，王妈妈突然某一天不再来了。张苑身体弱，习惯了被照顾，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

在遇到晚秋的时候，张苑正坐在房门口饿得眼冒金星，大门猛得被一把推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子横冲直撞地朝他奔来，一把将他撞了个满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又支撑着爬起，溜到房门里去了。

大门外冲进一大帮人，左顾右盼：“那野小子呢？跑到哪里去了？”

张苑艰难地在地上挣扎，被个大汉一把揪住衣襟拎了起来，此时的张苑无人照料，也是蓬头垢面，那大汉一时没分辨出，嚷道：“不就在这儿！”

另一个斯文一点的男人说道：“不是他，搞错了，衣服的颜色不对啊。”

大汉一看，确实不对，问道：“小子，有没有看到一个瘦不拉几的小矮子跑进来？”

张苑艰难道：“看见了，已经从墙那头翻出去了。”

大汉恼怒地松手：“这可恶的小贼，这么会跑，咱们快追。”一帮人浩浩荡荡又从门口涌了出去。

张苑这回摔在地上，骨头都快散了架，痛苦地□□起来，更何况饿着肚子，没有丝毫力气爬起。

那位不速之客从里面出来，眼睛滴溜溜朝四周转了一圈，最后对上了张苑，扭捏地道了一声谢。

张苑道：“不用客气，不过你能扶我一把吗，我又饿又痛，这会儿起不来了。”

那人听完连忙蹲下身扶他，又开始了一连串的道歉。张苑虽想制止，却被肚子的叫声打断，不由红了红脸。

坐起来后，那人又拿出了怀里藏的馒头递给了张苑，张苑饿极了，看到就双眼放光，根本顾不得客气，接过就大口咬了起来，时不时发出噎住的声音。

“哈哈哈，你这人真有意思，住着这么好的院子，怎么连饭都吃不起呢？”那人笑道。

张苑叹道：“除了这座宅子，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自然是要饿肚子了。”

“那为何不把这座宅子卖掉，应该值不少钱吧。”

“卖掉？”张苑默语了一下，想起了院子里的那棵槐树，想起了自己的命运，突然有些伤感，他这样一个病弱的人，又没有未来，有了钱又能去干什么呢，还不如就这样饿死罢了。

看他沉默，那人似乎也没了继续聊的性质，坐在张苑边上掏出另一个馒头啃了起来。

“那些人为什么追你？”

“诺，就你刚吃的馒头，我从其中一个人的摊位上偷来的。”

“偷？书上说偷东西是不对的，怪不得人家这么凶地追着你。”

“你说我偷东西不对？那应该怎么办，直接饿死吗？你不是也吃了，既然不对，那你吐出来还给他啊。”

张苑见他如此激动，语气中带了十足的攻击意味，似有他再反驳一句，就要大吵一架的架势，就不敢再说，连忙转移话题道：“你也是一个人，也没有爹娘吗？”

“爹娘是什么玩意？我从没见过。”

“我也没有，既然咱俩同病相怜，不如一起做个伴吧，正巧我一个人也有些孤单。”

“不，你不会愿意的，我是个怪物，没有人会愿意同我呆在一起的。”

“怪物？我看你挺正常的，哪里像怪物了？”

那人闻言“嗖”地将遮盖了大半张脸的头发撩起，露出一张有些异于常人的脸──整半张脸上长满了黑斑。

“怎么样，怕了吧，我说我是怪物了。”

“额……虽然刚开始吓了一跳，但我现在再看反而觉得很特别，书上描绘的那些有着不平凡事迹的厉害人物，他们的长相也都异于常人，或许你也会是一个不平凡的人，所以，不要觉得自己是怪物，你只是特别。”

“唔～你真的不怕？你说我特别，我看你才奇怪，别人看了我这张脸都恨不得拿石头砸我，偏你还要夸我不平凡，我看你是看书看傻了。”那人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特意把脸朝着张苑凑近，冲他摆出更为恐怖的鬼脸。

张苑笑着摇头：“说了不怕就是不怕。”

“真的不怕？”

“真的不怕！”

那人听到肯定的答案，愣了一瞬，离远了些定定地看着张苑，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苑见过的人不多，这样的眼神更是头一回看见，像是万籁俱寂的黑夜里突然闪现出了光彩，让人动容。

过了一会儿，那人轻声道：“我叫晚秋，你呢？”

“我叫张苑”。

……

晚秋是个女孩的事儿张苑还是过了很久才知道的。

两人磕磕绊绊过起了日子。晚秋提议卖掉宅子换些银钱来用，她乔装遮住自己的脸，出去寻找卖家，大多因为地方偏僻不乐意买，总算以极低的价格成交了一位，那人来看宅子的时候却不知为何一脚摔在了泥坑里，以至于他认为此处不吉利，交易自然也就泡汤。一来二去卖宅子的心也就消了。所幸宅子里的物件也能换钱，解决了他们平日里的吃食和张苑的药钱。

张苑身子弱，出不了远门也吹不得凉风，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这座宅子。晚秋每日里将自己在外见识过的趣闻说予他听，时常引得他兴趣至极，不断追问，使得晚秋很有成就感，觉得这辈子这样说下去也是不错的。

一日，晚秋梳妆打扮了一番，换上了素白的女孩儿衣服，准备和张苑诉说自己的心意。

张苑着实吓了一跳，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他竟不知晚秋竟然是个女孩儿。二人感情早已水到渠成，便互诉了衷情。

然而没过多久，张苑突然换了一副态度，脾气变得极差，时常抱怨晚秋这里做得不好，那里做得不好。晚秋习惯了他的好脾气，登时觉得有些不对劲，以为他是身体不舒服了，便到他身边关切地问了一句。谁知张苑竟骂了她一句丑八怪，让她离远些，别靠近自己。

晚秋的眼泪扑簌簌地就掉了下来，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在最爱的人嘴里听到丑八怪这三个字，曾经她在别人口中听了无数遍，可现在仅仅这一遍就给了她的心一记重锤，于是，她跑了出去，逃离这个突然变得不一样的地方。

张苑静静地看着晚秋的背影，苦涩溢满心头。他不敢叫她，因为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昨晚，那团黑雾又进入了他的梦中，他提醒道收割他灵魂的时间只剩三天了。他让张苑做个决定，要不要让这个叫晚秋的姑娘留下来陪他，若是留下来她就会死。

张苑醒来后思考了很久，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已经走到了尽头，这是早就注定好的，可晚秋还年轻，是他太过贪心，明知自己的生命短暂，却留恋这突如其来的温暖与陪伴。他下了决心，不让晚秋知道这个事情，那个黑雾怪人非同寻常，这对晚秋没有好处。他故意发脾气，刺痛晚秋的心，将她赶走，希望晚秋离开后能忘了他，开始新的生活。

怨气净化得差不多了，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张苑的肉身化成了粉尘消散在了天地间。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