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醉春烟。一晌贪欢,难遣愁绪。
从乱梦中惊坐而起,费越猛地推开依偎过来的美人。
手肘重重撞在地上,美人未敢呼疼。听到男人不耐烦的一声“滚”,她不敢耽搁,抓了件不知什么人的衣衫勉强遮住了春光,慌乱退了出去。
头晕恶心,心动如鼓,费越恨恨一拍地面:“来人!把门窗打开!”
不过须臾,和合窗、地坪窗依次打开。
然而,天光未临,星月全无,并不能看见潋滟水景,只有冷风灌入。
被冷风一激,费越猛地呕吐起来。这一吐凶猛,即便后来已吐不出东西却依旧未停,好像要把心肝脾肺一同吐出去般。
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敢上前。
除了一人。
“点灯。倒盏清水来。”此声清越,如玉石相击。
听到这个声音,费越烦恶之感稍减。
很快,一只有力的臂膀扶起他,予他清水漱口。
过了一会儿,费越感觉好了许多。来人也将水榭内的情况看了个清楚。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尚且烂醉未醒的均是养在此处的歌姬舞姬并那两个从不露与人前的所谓门客。
费越有些不满。他握住来人的手:“苏郎,你既来了,陪我说说话。莫管那些人。”
苏进微微一笑:“二公子,我此次出城是来山里寻兰花的。您可要与我同去?”
费越微微松了手,感叹:“苏郎,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
苏进再次一笑,声音沁人心脾:“那二公子便随我过一日吧。”
说罢,他轻拂广袖,也不管费越同意还是不同意,携了对方秉烛而行。
半个时辰后,水榭内已寻不到丝毫靡靡,清朗的风拂过两棵残留着露水的兰花。
一番梳洗过后,苏进率先端起了案上的白粥,又对费越做请。
案上除了白粥,还有翠绿的青瓜,玫红色的腐乳,微微染了酱色的薄萝卜片,以及杂拌在一起的各种山珍。
费越有些不满:“苏郎,你就给本公子吃这些?”
苏进已经夹了一块青瓜,送了一勺白粥入口。闻言,他放下碗勺,不解道:“二公子不饿吗?”
天不亮就入了山。虽然他们运气好,没有深入到山林难行处便找到了两株兰花,还带回来些山菌野笋,可终究是走了近半个时辰的山路。期间,费越只喝了些蜜水。此刻,怎能不饿?他早就饥肠辘辘了。
又是一阵微风,费越闻到新鲜蔬菜特有的清香。
终于,他端起碗。
不过须臾,一碗白粥见底。费越道:“这些小菜倒是颇为爽口。再来一碗白粥。”
苏进喝完最后一口粥,用绢帕掖了掖嘴角,带着几分玩笑意味道:“二公子,今日随我过一日,那可是要按我的规矩来的哟。”
说罢,他起身,对费越一礼:“苏某少陪片刻,二公子请自便。”
费越“哎哎”两声,苏进却还是端着恭谨的样子无视了他,慢慢退了出去。
费越心中不悦,但看随风微微摇晃的兰花,又几分释然。去山上走了一遭,他心中烦恶消散不少。
倒不是说这花有多么治愈,也不是这山有多么神奇。只不过在上山的过程中,与苏进闲聊时,听对方说起,此次争鸣会,江陵那位太子会亲自前往渤海之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费常有二子。作为小儿子,费越颇得母亲喜爱,其父却更偏爱长子费超。不然也不会在自己演战获胜的情况下,依旧把难得空出来的军中实权交给费超。
至于争鸣会,如今可谓人尽皆知。建康也早就接到了帖子。这事想也不用想,一听就知道是江陵与渤海搞出来的。
天下正朔,毋庸置疑,必定是乾人的。但是,是哪一脉的呢?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争议的,即便是时任北抚大都督的父亲逼迫炀帝自尽的时候。
直到成帝遗诏现世,这个问题才成为问题。
当年,苏勉携长子一叶扁舟出川蜀,为的就是给父亲送这份遗诏。
越王旧部大多在沿海一带。苏勉打的好算盘:先拿出成帝遗诏,劝父亲回建康收拢越王旧部,解江陵之围。等父亲离开后,再说出越王只一个女儿且已亡故的事,让父亲竹篮打水一场空。为此,苏勉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儿子取信父亲。
诚然,那个时候父亲大人也发觉自己的根基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深厚,看似嚣张实则已经陷入进退两难。苏勉的提议很诱人。但是,从草根一步步爬上来的父亲对早年的宫闱秘事也并非全然无知。
据传,安帝登基时,越王妃已近临盆。太后想要接她入宫照顾,越王妃却提前发动了。于是,太后派了最信任的太医去往越王府。之后,越王妃和孩子一并被接入了宫中。再然后,一场大火寂灭了所有。见过那孩子的人都说,那是一个与越王一个膜子里刻出来的很精神的女孩儿。
成帝遗诏是个好东西。看着这样的好东西没办法用,谁能甘心?
最终,父亲大人带着苏进回了建康。
再出现在人前时,父亲手里除了成帝遗诏,还有一份当年的医案。据医案所载,越王妃当年生下的是个男婴。
至此,事情变得顺理成章起来。越王妃自知前路凶险,于是,弄来个女婴冒充自己的孩子带入宫中。越王真正的遗孤必定被她托付给了可信任之人。只不过,时隔多年,不知身在何处。因此,父亲大人宣誓要寻到这名遗孤,奉其为主,拨乱反正。凭借此事,父亲颇聚拢了一拨人心,成就了今时今日的权势。
但越王遗孤一事,一直以来都是有争议的。毕竟,皇家玉牒上记载,越王只一个女儿。
此外,时间流逝,父亲这边却始终没有越王遗孤的进一步消息,建康内部也出现了许多质疑的声音。
此次争鸣会,颇有点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意象。
不过,这是父亲要思考的事。
他现在想的是,江陵那边既然派出了太子,他们这边自然不能示弱。除了父亲原先选定的人,他的好大哥是不是也该出个面?若是大哥离开一年半年,他手中的事务有谁能够分担?尤其是他刚刚接手的北抚水军。
费越犹自盘算着,苏进端了个盘子进来:“二公子,尝尝我亲自下厨做的蒸蛋。”
费越并不客气,拿起勺子挖了一块。蒸蛋嫩滑鲜美,费越立刻又挖了一大勺。一碗蒸蛋用毕,他感叹:“苏郎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苏进递过去一块手巾:“闲来无事多做了几次而已。”
闲这个字用得好。古往今来有哪个质子能像苏进这般悠闲自得?这也是费越这些年始终想不通的地方。
自从识破苏勉的诡计,父亲大人就和对方断了往来。出于种种原因,父亲没有大肆宣扬,但这并不意味着父亲大人不计较。比如,建康辖下已经禁了好些年蜀锦。
奇怪的是,对苏勉的恶感似乎没有波及到苏进。苏进在建康的日子简直可以算得上逍遥如神仙。
“等用过午膳,二公子早些启程回建康城吧。”
心中有了谋划,费越本就打算离开,但这事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的眉毛不禁动了动。
苏进察觉了他的细微动作,但他的声音依旧不急不徐,舒缓悦耳:“二公子昨日出城,是为了寻找兰花。寻到后便火急火燎赶回城去,将之献与丞相。”
费越道:“父亲大人不爱花。为什么不是母亲大人?”
“兰花高洁。正如丞相大人,面对悠悠众口,始终不忘初心,坚持拨乱反正,以匡扶正统为己任。”
不错,到了这个时候,不论天下人怎么说,他们自己一定要咬紧牙关不改口。
至于昨夜……
“昨夜,自然是我这个闲人,为了消磨时光,来到此处。”苏进道,“荒唐不羁处,年少轻狂罢了。想必丞相大人不会计较。”
很好。
就如往昔无数次一般。
费越发自肺腑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