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听着他的话,试着在脑海中搜寻记忆,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回事,大概只是同尘埃一样微不足道的事,既然是微不足道之事,他又何需记住。
他冷哼一声:“你也就仗着主人得势,曲曲犬类,也敢在我面前狂吠。先前疑心,却因着你有用,未曾杀了你,如今当知为犬者,也有良恶。先傍上辅国大将军之女,又来攀附我,现下又投诚淮南王。”
“说起来当年王氏倾颓,夫人难产垂危之时,长史人在何处?”安国公啧了一声,讽刺道:“长史似是正同我在平康坊中观赏胡姬舞乐,极力奉承,当时我就该意识到,你即使当犬,也是养不熟的,倒是我失算。”
周相光并不应声,也不欲与末路之人多加辩白,眼中更未曾有愤怒,依旧让人难以猜透他的思想,他只留下部分兵士清扫街巷,统计伤亡,以便日后加以抚恤,又令清算兵器甲胄归库,随后压着国公府一众人前往官府,只待造册入狱,等新帝登基后,押往盛京听候宣判。
七情六欲会招来贪嗔痴慢疑,所有多余的思绪皆会阻拦人的正常思考,沿着峭壁而行之人,唯有万事不挂心上,只朝着顶点前进,才能平步青云,不至于有朝一日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即使有几分后悔,也不必回头,早已回不了头了。
他眼中燃起烈火,侧目看向跟在身后的周伯宁,虽然此番立功,足以让他入庙堂,却不见他面上有半分喜色,眼中反而蒙上一层阴霾。
所犯罪孽已累积如恒河沙数,罪业已深,净土愈发遥遥不得见,心下如何喜乐安宁。
周相光不解他心中所想,只当他是初次参与争斗,本想斥责几句懦弱,但念在他今日有功,最后到底是收住了。
待将安国公部众尽数收入牢狱,又论功行赏后,已至正午时分,耀眼日光普照四方,雾霭早已散去,想来昨夜之事似乎幽梦一场,于白日里早已难觅影踪。
周伯宁解下甲胄,向阿耶告辞回到府中,盛夏日光灼烧皮肤,分明四周光亮,却只觉得深陷无明、炎世灼热。
推开府邸门,匆匆奔往正厅,叩门三次,每次三下后,江菱拿下门闩,迎了出来。
厅中花狸却没同往日一般喵喵叫唤着蹭他衣摆,只是嗅闻着空气中血腥味,在远处护着小狸,踌躇徘徊。
周伯宁并未踏入正厅,只是哑声嘱咐江菱早些歇息,现下已然无事,随后抬手一揖,便要告辞,日光照到他的脸上,好似照在了一张惨白薄纸上。
“等等。”江菱叫住他。
等他回身时,江菱又道:“你把头低下来些。”
周伯宁不知道为何,但是依旧照做。
江菱从袖中取出帕子,洁白的帕子上绣着素色杏花,洁净非常。她抬手将带着幽香的帕子覆上他惨白的脸颊,仔细擦拭。
一阵幽香拂过,素白帕子上染上血红,原是昨晚两军对垒中,不知谁人的血迹飞溅到了面颊之上。
江菱将帕子叠好,又收入袖中,并不在意其上脏污。
人世艰危,诸人皆栖息浮舟一叶,无所定处,亦不知去向,烦恼有如海上波涛、海下泥沙,不可尽、不可数。
诸多烦恼杂糅最是难解,连他自己也说过世上最难之事就是做选择,无论选择哪一方,都难得十全十美,也总有多思想、事情是人力不可改,凡事尽力而为即可。
“忙了一整日,早些休息,凡事以自己为先。”江菱话落,打了个哈欠,随后转身抱起狸奴,回到房间,留下空间,让他能整理自己的思绪。
虽然江菱嘴上说着要回房歇息,可待周伯宁回到居所,却听到泠泠琵琶声传来,心中焦土暂时得以片刻润泽,姑且在乐声念诵佛经,盼望得以轻减罪孽,可是良善之心,仍旧在心底谴责不断。
万事如逝水,东流而去,除却扬州城中多了几处荒宅,其中名花衰败,而野草随着日光遍布庭院,但于大多处来说还是一派向荣之景,虽然出入城门仍旧审核严格,但是先前承诺的田产和多缴的赋税一并按律归还,夏季非农忙之时,又无重税,市集中百姓往来更加频繁,热闹非常。
扬州城中时局已然稳定,江菱同醉仙楼掌柜交流再三,又搬回了旧时住处,登台奏乐。
琵琶向来不是独赏之物,还是应当奏与众人,寄身曲中,可暂时忘忧。
搬走那日,除了琵琶与狸奴,其余物品一个包袱就装得下,周伯宁替她将马匹牵至府门,再无理由远送。
在他俯身之时,江菱捧住他的脸,用拇指带起他嘴角的笑容,笑道:“周郎笑起来好看,为何要一直板着脸?”
手下皮肤逐渐升温,江菱放下手,抱起狸奴利落翻身上马,回眸时清风带动帷帽白纱翻飞,光辉倾落在她明艳眉眼间,恍若神人。
“先行一步,旬假时我再与你同去莲台寺。”话落,她拉起缰绳,还未待周伯宁应声,又回头道:“莫忘了明年来提亲。”
周伯宁应声,“一定”二字在江菱耳中稳稳落定后,她才策马远去,马蹄踏开万千微尘,随后消失在白昼光晕中。
周伯宁转身回府,没有琵琶声、笑闹声,一片寂静,算来也不过一月,竟然如此难以适应。
江菱本来心下也有几分不舍,但是随着生活日渐忙碌,也无从想起。
除了日常登台外,江菱另外又替阿娘担任了教坊胡部教习,得闲时也会去市集弹奏新曲,每每总能看到春生坐在最近处。
江菱也会带些点心给她,因着赋税回归正常,也无需再做绣工补贴,在义诊时春生亦会前来帮忙,昔日得到恩惠之人,也有不少前来帮忙,来往穷苦者少了将近半数,似乎遍覆扬州城的阴霾,随着梅雨季淅沥雨水一同无影无踪,天空终于放晴。
覆灭安国公一脉,是罪业,还是还是救济,也无法简单定论。
八月中旬,江菱同周伯宁一同迎着晨光同去莲台寺,身侧有朝廷钦差策马疾驰而过,带得金簪草绒羽四散而飞,安国公满门四散落入尘埃,已然注定,再无转机。
晚间归来时,淮南王御极的消息传遍扬州城,同时周长史收到圣旨,得令押送安国公一众回京述职,述职期间由扬州别驾苏明德暂代职务。
圣人特意附上书信,信中说已派人修缮扩建盛京旧宅,如此,加官晋爵已是指日可待,夙愿得偿。
次日,周伯宁往醉仙楼递了拜帖,此去想来会久居京城,不再回扬州,故而想问问她愿不愿同去。
方行至门口,便与推门而出的江菱装了个满怀。
江菱“哎哟”一声,后退几步,揉了揉额头,周伯宁连忙俯下身子,满眼担忧。
江菱摆了摆手,说了句“无事”,又笑道:“昨日收到拜帖,却因有事耽搁了,没来得及同你说,本想早些去寻你,没想到你先来了。”
她望向妩娘弃世之处,带着些怀念:“我早几日租了小舟,今日准备去城北采些菱角,既然来了,便与我同去罢。”
虽然正值夏日,天边浓云翻滚,蝉鸣阵阵,湖畔却不甚燥热,就着水波时有清风吹来,因时辰尚早,水面还氤氲着团团雾气。
周伯宁极其自然地接过船棹,与江菱坐于小舟两端,划开雾气,驶入碧绿天地。
从绿叶白花下采下菱角,在水中洗净泥沙,剥开外皮放入口中,甘甜在口中蔓延开来,原来阿娘心心念念的菱角,是这种味道。
她一边拨弄着水中翠绿叶片,一边说道:“自我出生起,阿娘总和我提起扬州,我名字也是借着江上采苓取的。她总和我说秦淮河畔风光好,到扬州时正好是初春,遍赏春光之后,待到入夏,泛舟采菱角,应当是件乐事。”
话落,又采下一颗在水中洗净,开口道:“可惜只差几个月,就能得偿所愿了。”
连日出月倾都未曾有过定数,于浮世沉浮的人生,如何得以常住,又如昙花只开一瞬,红颜总是难逃薄命之嫌。
不过江菱转瞬就从愁思中抽身,笑道:“不过我阿娘就算去往净土,也定然安分不下来,只怕会拉着天人一同比试琵琶,倒是比人世间还要自在忘忧。”
周伯宁在一旁静静听着她诉说,为她剥开一颗颗菱角,放在帕子里,递到她手中。
江菱拿出其中一颗,起身放入周伯宁口中,待准备退回另一端时,小舟一阵不稳,天旋地转后,没有预料中的疼痛,只是眼前满覆天青色,稳稳落入周伯宁怀中。
说来卑劣,眼前之人入怀,只觉得数日相思尽数宽慰,生于此世之人,欲求实多,本以为相见已然足够,然而现下竟觉尤为不足。
欲抬手抚上墨发,将她拥入怀中,最终却只将她扶起,询问有没有伤到。
由爱生怖惧,爱愈深重,反而愈发谨慎,除却礼法,更不愿叫她心生不悦。
江菱掸去身上灰尘,又坐回原处,心跳如雷,不复往日伶牙俐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