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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闲梦江南梅熟日(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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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伯宁见到来人,立刻敛了脸上温情,眉宇间染上疏离,垂首恭敬称是。

临走前,他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唤醒江菱。

江菱揉了揉眼睛,还处在半梦半醒的朦胧时,翻身撞入一片旃檀香气。

待脑海中睡意退去,又把眼中水雾眨去,入目是被自己攥出一团褶皱的天青色衣襟,抬头就能望见周伯宁颤抖的睫羽和半掩在其下的眸子。

江菱还有些发懵,打了个哈欠,直起身道:“多谢。”

周伯宁反而无比慌乱,声音带着久睡方醒的鼻音还夹杂着些颤音:“外面湿气重,菱娘子早些回屋歇息吧,免得沾了湿气。”

话落,他逃也似地便想走。

江菱拉住了他的衣袖,注视着他的眼睛一笑:“之后我唤你周郎,你便唤我阿菱吧,家中亲人都这么叫我,听着亲切些。”

周伯宁点头,心下一软,柔声道了句“好”。

周府正厅中,周相光端坐正中,他眉头紧蹙,注视着门口。室内烛火点得不够亮,只能依稀看到他鬓间生了不少华发,面上却不见老态,不如说正处英年。

门口传来脚步声,随后斜斜射入的光线中出现了一抹影子,周伯宁走进雕花木门,站到厅中,恭敬作揖向阿耶请安。

“来了,坐吧。”

周伯宁恭敬回了声“是”,坐在周相光下首。

“你可知为何找你过来?”周相光端起茶盏,用杯盖撇了撇茶叶沫,抿了一口茶水,室内氛围反而更加肃穆。

“是为了安国公宴席上的事情。”周伯宁答道。

周相光将茶盏放到红木桌上,惊起灰尘,发出一声闷响,连带着周伯宁心下一颤,愈发不安。

周相光清了清嗓子,眼神中压着翻涌的思绪:“今日叫你来是为了两件事情,待听过你对第一件事的回复,阿耶再问你第二件事。你先告诉我,宴席上求娶可是真心?”

“是。”周伯宁垂首,斩钉截铁地回答。

“若阿耶只让她做妾室,让你再另娶妻,你该当如何?”

周伯宁起身,跪在周相光面前,伏首道:“阿耶曾经许诺阿娘一生一世一双人,伯宁也在此立誓,此生唯有一人,断不另娶。”

“起来吧,我知道你对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了。”等周伯宁坐回下首,他才接着道:“现在是第二个问题,若阿耶告诉你,现下需要你参与政局,你愿是不愿?”

烛火摇曳,光影偏移,周伯宁垂首盯着桌面微明,一时无言。

周相光似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只等了片刻便接着道:“你阿娘教你遁世,本意是教你独善其身,若内心了无牵挂,如此亦无不可,若是你在现世有了牵挂,从前那些你应当尽快抛下。”

他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你可知为何宴席上你能救下那小娘子?”

茶盏放下,再次发出闷响,一锤定音,“一切都是因为安国公认为你有利用价值,出兵亦需名正言顺,借你善名,最为妥当。说实话,你与张宏除了行为仪轨,并无不同,皆是乳臭未干、万事由着性子的孩子。若是有朝一日,你不再有利用价值了,你当真以为你能护得住你所爱之人吗?”

周相光垂眸,看着他双拳紧握,就知道这番话他不仅听进去了,还应当在他内心泛起了极大的涟漪。

七分真三分假,真正的目的是让一味避世的儿子立功入朝,担任振兴家族的大任,假的则是以情义为借口引诱他罢了,就如同当日娶妻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七分真心,三分借势。光明下亦有阴影,凡事只需要以方便自己的形式表达出来,世上最不需要的就是至纯至白。

光影再次偏移,不出他所料,周伯宁果然恭敬垂首,答道:“但凭阿耶安排。”

周相光将身体仰向椅背,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好!这才是我周氏长子。”

不过他瞬息就收敛了笑意,让周伯宁确认屋外无人,再将正厅门窗都关紧。

雨天室内本就不明亮,连烛火也只有几只,门窗闭紧后,室内仿佛陷入一团晦暗,周伯宁仅能透过烛火周围朦胧光晕看到阿耶眼中炽燃的火苗,以及……他近乎疯狂的、同烈火一样燃起的执念。

权力和地位当真是那么要紧的东西吗?又或者说,要获得权力和地位才能保护珍视之人当真是正确的吗?

认同的同时,疑惑却又像疫病一样在心底蔓延,也不知道是思想转变时的阵痛,还是硬要在瀚海上耕种的违和。

隔着烛火,周相光压低声音:“既然如此,你去替阿耶办件事,你去告诉慧心法师明日莲台寺晨钟早一刻钟敲响,此外告诉他看看田里收成如何。”

“阿耶,还未到秋收时分,怎会有收成?”周伯宁很是疑惑不解。

周相光沉吟良久,开口道:“告诉你也无妨,朝中太子与淮南王势不两立,各方势力也混杂相争,阿耶是淮南王派来的,你也知道你阿娘是淮南王一派辅国大将军王奋长女,阿耶自然是淮南王的人。”

周伯宁有些惊讶,宴上献鱼符之举,任谁都应当觉得他应是对安国公无比忠诚,他开口道:“那阿耶为何在宴上献鱼符?”

“凡事皆讲究顺势而为,以卵击石是下下策,如水流一般,暗中渗透才是上策,此次领兵的将领陆勋也是淮南王的人。”

他顿了一下,接着解释道:“空有半个鱼符,即使已然疏通各个关节,征兵也要花费很长时间,难免要有风吹草动,若要从速,只能动用牢中犯人,故而我等早已悉算甲兵,遣使报给淮南王与徐州刺史。”

“此次让你去通知慧心法师明日晨钟之事,也是计划一环。我等早已知晓此次十有八九是淮南王一派领兵,但难免有意外,故而在城外安排了探子,若钟声早一刻钟响,说明一切顺利,可入京通知淮南王。若晚一刻钟响,则带着皇后婢女盗出的鱼符转道通知徐州刺史,以讨伐叛军之名征兵,力阻安国公的人入京。”

周相光眸光幽深,“此番终究是我等略胜一筹,任他官位再高,只能动用京中兵力亦是无用。如此无需动用徐州兵力,只需待到边境戍卫军同凉州、扬州二府军队抵达京城,就是改朝换代之时。”

“那阿耶所说的‘收成’也与改朝换代有关?”周伯宁有些震惊地看着周相光。

周相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关,但是也不完全,扬州和凉州的军队前往京城即使日日急行军,也要一月才能抵达,淮南王的旨意是无论成败,八月初一于扬州府悉数擒拿安国公及其家眷,故而‘收成’是指兵甲,而生产收成的人……”他指尖在红木桌上敲了一下,烛火也虽之一颤,“自然是借农耕名义豢养起来的兵士。”

“所以那些捐献以作供养的田产也……”周伯宁有些不可置信,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慧心法师今日同他说的话。

先前只以为阿耶到底在内心深处对百姓仍抱有一丝怜悯,随着安国公兼并田产时也借着自己的名义弥补一二,也算是难得的两全之法,没想到其中另有关窍。

烛芯火苗摇曳的光轮之上,周相光抬起眼睛,直直注视着周伯宁,打断了他的话:“所以阿耶才说你太过天真,你可知太子对佛门的态度如何?”

周伯宁摇了摇头,他因甚少与权贵子弟交游,对朝中局势知之甚少。

“北魏太武帝灭佛至使‘一境之内,无复沙门’之法难你必然知晓,若太子即位,不过百年前法难再现。阴阳相生,出世入世本也相互依存、互相影响,人人皆说应当离俗忘机,只是莫忘水至清则无鱼,你师父慧心法师亦深谙此理。”

一阵风吹熄了父子二人面前的烛火,二人瞬息间为黑暗笼罩,周相光一时间看不清周伯宁脸上的表情。

过了良久,地板传来细微震颤,周伯宁起身从别处端来烛台,点亮面前这只。

周伯宁隔着烛火,抬眸注视周相光的双眼,宁静溪流上似乎也燃起幽微火焰,“阿耶,我明白了,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

或许成长总是伴着些痛苦与挣扎,周伯宁终于逼着自己饮下阿耶如良药一般的话语,心下不断蔓延的疫病似乎终于不再侵扰他的思想。

周相光点了点头,脸上换上一副慈爱样子,道:“去吧,之后还有其他安排,武艺别落下了,有大用处。”

周伯宁作揖后转身告退,推开雕花木门时候,光线已经彻底消失门框外面,黑夜不知何时笼罩了扬州城,漫天只见黑云压城,不见一丝明光。

一声叹息散落在雨幕中,周伯宁披上蓑衣,策马前往莲台寺。

自古以来,世间争斗无有休止,任何人都知道这是最为愚蠢的暴行,却从没有人能从中逃脱。

待到回来时,已近宵禁,正厅中烛火尽灭,周长史今日不出意外又宿在官府。

府中实际并不富裕,故而通往居所的回廊皆未点灯。往日处在幽暗中时常觉得毛骨悚然,今日,周伯宁反而难得地想把自己藏在一团漆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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