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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闲梦江南梅熟日(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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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口型对江菱说:“莫要担心。”

其实,扪心自问,他虽然向来不同贵族公卿交游,但毕竟生在了权贵之家,也并非对朝中局势一无所知,定国公送来的请柬上特意提醒了要父子二人同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周伯宁猜不透来者意图,但也知道自己应当作壁上观,不要招惹是非。

只是……再如何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插手,终究无法违逆自己的本心。

权贵之间的斗争,又何必从无辜之人身上开刀呢?

随后周伯宁转身跪在她身前,他俯下身子的一瞬间,也看到了颤动的蛛网和被困住的蜻蜓。

一声轻叹融进梅雨季四处蔓延的水雾,背后一声“我信你”穿越雾霭传入他耳中。

他终于下定决心,再向国公一拜,“请国公收回成命。”

张宏走到他身前,打了个酒嗝:“周郎君,君子不夺人所好,你若喜欢,不若让祖父为你另寻其他美人,擅舞艺还是琵琶,你自己选,何苦与我相争?”

周伯宁听到,眉头一蹙,再向周长史一拜,“婚娶应当过问父母,如今尚未得双亲准许便提出实属失了礼节,只是……伯宁心悦菱娘子,寤寐思之,望菱娘子孝期过后,迎为妻室,毕生不再令娶。”

在场宾客无不哗然,连张宏也张大双眼盯着他,门第之别,自古有之,即使像淮南王那样流传下一段风流韵事,也不见他最后当真以琵琶女为妻。

如此败下阵来,张宏到底有些不甘心,反问道:“此话当真?”

周伯宁直起身子,盯着他:“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张宏一听,本来只是想纳入后宅玩乐,竟然有人如此认真,当真和话本子一样有趣。

既然是有趣之人,自己也不应与之争抢,随即草草一揖,旋身回到坐席,今日之后,若回盛京,想来与京城纨绔也能把此事作为谈资。

只是当张宏方刚想说出自己放弃了,准备成全一段佳话,安国公却给侍从使眼色,以他醉酒为由叫人将他带下去休息。

于安国公来说,他的孙子只需要把世界当作话本子,尽情玩乐,再往后的波谲云诡,不应与他有关,他应当是张氏于世上留下的最后一丝洁白。

另一边,周长史听到之后气得捂住胸口,站起来就想将酒杯掷到他头上,自己为本已没落的家族挣来的前程,如何能被毁掉?若非自己早年四处奔波,也不至于让他从他阿娘那里学了那么多遁世的歪门邪道。

“周长史,且慢。”安国公满意地笑着起身,如今不仅看得这小子低声下气恳求自己,更得良机试探一下周长史。因着周相光是淮南王亲自举荐的大都督府长史,已逝的夫人又出自被自己打压的王氏,即使早已投诚于自己,可心下总有一二分疑虑难以打消。

虽然心下总藏着几分怀疑,这几年捞上来的油水以及淮南王的动向,周相光都全数交给他,不曾昧下一分一毫,让人找不到一丝错漏。

俗话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找不到一丝错漏,又如何不是错漏?

但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周相光爱权势地位,又寄希望于独子能担起家族复兴大任。

父母爱子之心昏蒙,凡是涉及子女,必然有失分寸。

安国公端着金樽走到周长史身前,试探道:“周长史莫要气恼,既是儿女缘分,又何必阻挠,倒是我考虑不周,没提前问清楚了。长史是何意啊?”

周相光深吸一口气后,没有丝毫犹豫质疑,立刻恭谨垂下头,唯命是从:“任凭安国公吩咐。”

安国公睨了他一眼,一如既往地恭顺,挑不出错漏。

他听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随后环视四面闭紧的大门,玩闹了这么久,也该进入正题了。

已至夜分,夜雨声烦,室内烛火烧了许久,室内光线也随着渐深的夜色变得阴翳沉闷,侍从早已端着玉盘在一旁等候多时,安国公接过玉盘,其中放着笔墨和写满文字的宣纸。

安国公从高处走下,衣摆金纹在烛光下泛起凛然波光,待波光止息,他俯下身,将玉盘摆到周伯宁面前,又叫人取一盏烛台来。

在等着侍从烛台时,他开口道:“听闻周郎君自幼师从慧心法师研习佛典?”

“是……”周伯宁心下大骇,原来是冲着这个来的。

“我有意助周郎君达成心愿,只是老朽也有一愿,不知道周郎君可愿一听?”

侍从正好端来了烛台,惨白的蜡油从橙黄的火焰旁滚落,照亮了方才玉盘中宣纸上的字迹,定睛一看,才知道是一篇檄文,上书淮南王种种罪行,最末写着当出兵京城,诛灭奸邪。

安国公不待他回话,像说给周伯宁、又像是说给列席全员一样,声如洪钟:“老朽以为人活在世间当捍卫正法,淮南王数度无礼于太子,动摇国本,乃当世之奸邪,只是慧心法师避世不问俗务,几度前往莲台寺求见却不得,不若今日由周郎君代为署名吧,如此也算让此番出师名正言顺,以全老朽之愿,捍卫正法。”

拒绝便是搭上无辜女子一生,同意则是带着莲台寺一同卷入政局。

昔年阿娘让他亲近佛门也不过不希望他卷入政局,却没想到正是因为当今圣上崇信佛法,景朝佛教信仰日益兴盛,才让他成为了棋局中不可忽略的一枚棋子。

怀着某种目的做下的选择结果却往往事与愿违,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是错误,选择也当真是复杂至极的东西。

法华有云:“是观世音菩摩诃萨,于急难之中能施无畏。”

周伯宁提笔,在檄文上署名,无论如何权衡利弊,依旧无法说服自己选择看似更正确的一方。

安国公从玉盘中拿起,满意之情溢满皱纹遍布的脸颊,转身走回最高处。

周伯宁垂眸,同江菱说了句“对不住”,随后拉江菱起身,带她一同来到上首。

室内更加寂静,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连庇檐下惊鸟铃轻微晃动的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

在一片寂静中,安国公开口:“老朽现下已知周郎君之心,不知诸位是否也愿与老朽同心同德,进京讨贼?”

录军参事起身,历声质疑道:“未有圣人鱼符旨意,如何发兵?此与谋反同罪!”

安国公正愁没有人能拿来开刀,看见有人质疑反而喜悦,拍了拍手,门外兵士立刻

推门而入,将宴楼团团围住,另有几人上前压住录军参事。

录军参事被带着跪倒安国公身前,诧异道:“这……你豢养私兵?!”

他话还没说完,人头已然落地,血红一片融进艳红地毯和飘曳鲛绡。

众人无不惊惧,周伯宁在混乱中,隔着帷帽,遮住江菱双眼。

江菱能感到,他的手不住颤抖,于是抬起手,覆上了盖在自己双眼上冰凉的双手。

安国公笑而不语,只是继续向众人发问:“不知诸位是否愿与老朽同心同德?”

满堂鸦雀无声,众人或互相窥探、或低头不语,江菱听到自己身边传来一阵衣摆摩挲声。

周长史表情晦暗不明,踏过殷红的鲜血,走到安国公面前,跪地献上由长史管控的半个鱼符:“愿凭安国公差遣。”

宴楼内接着传来了一声高过一声的“愿凭安国公差遣”,偶有几人提出异论,等喧闹声再度止息,那几人早已身首异处。

安国公见众人已无异议,当即下令大开粮仓,释放扬州府全部牢狱囚犯,并发放盔甲充作兵士。又令自己门生扬州府别驾陆勋为上将领兵,后日出扬州,入京除贼。最后令私兵把守四方外城门,凡有出入扬州府事项,皆交由国公府审批。

如此一来,应当是万无一失。

打更人路过府邸,恰好莲台寺钟声响起,阴雨天人们对时间的感觉格外迟钝,听着晨钟悠悠,倏然发觉现下早已到了五更天。

“诸位今日的寿礼,老朽甚为满意。如此我们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他日若是获罪,想来列席诸位一个也跑不了,还望诸位年年岁岁如今日一般,与老朽同心同德。”安国公举起金樽,众人也一齐回敬。

虽煌煌烛火的阴影中暗流涌动,人人心下自有自己的算盘,只是毫无疑问,从今日起史书将翻开新的一页,时代的洪流平等的将列席的所有人卷入其中,无人能独善其身。

安国公转身离开,一众官员这也才退下,有人迈出府门时,两股打颤,差点被门槛绊倒。

阴雨连绵,黑云压城,旁的官员都散得差不多了,周长史也来不及管不省心的儿子,只嘱咐了他酉时一刻周府正厅候着,便急急策马赶往官府。

国公府门口庇檐下,江菱和周伯宁相对无言,随后两人一起开口,都说了句“抱歉”。

江菱抱着琵琶,眉宇间满是愧疚,“抱歉,都是因为我……”

周伯宁俯下身子平视她,声音依旧柔和安定,奇妙地让江菱的心也一同落定:“娘子没有过错,亦无需拿旁人的过错来责难自己,倒是今日是我无能,出此下策有损娘子名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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