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温存被楼下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
林可“唰”地一下从格莉尼丝身上起来,她红着脸,说要去告诉桑亚夫人这个好消息。
桑亚夫人是她们借住的这栋房屋的主人,她一直住在这里,向林可承诺在翼族没有醒来的时间里提供给她们免费的食宿。
“她不要其他东西,听说是以前有什么野兽糟蹋了田,来不及叫佣兵,结果被路过的翼族顺手解救了,所以桑亚夫人对翼族特别有好感。”
林可扭过头,悄声对格莉尼丝道:“不过我还是给她留了金币,不能真的白吃白喝别人的吧?”
两人又在桑亚夫人的小别墅内停留了一晚,桑亚夫人特别健谈,做的食物也好吃,她还说等以后林可的事情办完,可以回这里来常住。
“反正我的孩子们都不在了。”她轻描淡写地吐出这句话,“留着空房子没有什么意义。”
“去城里务工了。”林可小声对格莉尼丝解释,“我前几天才见过她们,都很健康。”
格莉尼丝:……
吓小鸟一跳。
格莉尼丝从林可那里得知,娜克拉此刻就在奥威尔城里,等她伤势好一些,她们就可以直接去王都。
“因为你的身体不适合传送,所以娜克拉直接找了奥威尔的佣兵车队。”林可嘿嘿傻笑,“我还没坐过车呢。”
当然,是这个世界的马车。
原著中没有详细描述过这个世界的交通设施,林可做好颠破屁股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魔法马车比她想象得更加舒适。
宽敞的车厢,看上去是马,但其实是马匹样子的仪器魔法,软乎乎的垫子,座位下还放着冷饮箱。
有模有样的,超乎她的预料。
林可颇为新奇地围着它转,她们得等娜克拉那个酒鬼从外面回来,才能坐上马车启程。
等待的时间里,格莉尼丝让林可上马车上先歇一会儿。
她站在下面托着林可的手:“你是怎么一个人回到谷宁的?”
按理来说林可不具备激活这个世界法阵的能力,她没有受洗,更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训练,翼族是天生的法师,魔族在这方面要弱一些,但都比人类要强。
她在神学院读书的那几年,身边聚集了王国各地的杰出人才,但没有一个人能比她更快学会魔法。
林可愣了一下,然后眉头舒展开:“那个啊,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格莉尼丝茫然。
“或许是,天赋异禀?”林可挠了挠脸颊。
片刻后,她趴在马车窗边上说:“或许我没有成功。”
格莉尼丝站在马车外,透过有些高的窗户注视里面的人类。
林可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说:“可能只是有人心软了。”
林可对自己的记忆不是很确定。
她只能想起来那天的自己和之前的几次一样,直到夜晚都还在奥威尔西谷场的平地上尝试“穿越”。
她感受到风,听见自己胸腔里无助的气音,在空旷的农场中央,林可不用抬头就能看见月光。
它从地平线上一寸一寸地浮起,像肿胀的面皮。
她头昏脑胀,昨天刚大哭了一场,现在什么力气也没有。
那月光比往常更大,林可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她抓住自己的吊坠,在心里想,‘如果你能听见我的声音,请将我带回谷宁吧。’
‘如果我能穿过时空的距离,来到她的身边,救回她的生命的话……’
这句祈祷她不知说了多少次,不知多少次没有得到回应。
她不知道自己该向谁祈祷了,这个世界信仰的神、信仰神的最高神官、远在渊海的神明遗迹,还是……
林可看见自己的影子像烟雾一样缓慢地膨胀变大,大到足以将她吞噬。
林可盯着自己脚下的黑影,忽然有些想哭。
她想起某种只能在影子里存在的生物,想起她可怜的故人。
林可于是蹲下来,她似乎没有察觉到在自己的动作后影子并没有变化,尝试触碰它,就这样,她滑进那团烟雾中,再睁眼就来到了谷宁。
准确地说,是谷宁塔门下的阴影里。
……
令她意外的是,娜克拉早就等在了这里,好像知道她会来一样。
林可呢喃着问:“你……怎么没喝酒?”
娜克拉看着她一脸蠢样,让她滚回木屋整理自己的行李,明天天亮就走。
原来她早就准备好了。
林可赶回木屋去拿东西,她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慌乱中她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有,她想着回奥威尔去给格莉尼丝看病,想着去王都,想到人类史上最厉害的时空法师比因·纳鹤,想着回家——
林可动作一顿。
她眨了下眼,伸手去触碰衣柜里叠好的那件烟灰色连衣裙,在这件连衣裙背后有道刺眼的破损裂痕。
这是艾秋南送给她的礼物之一。
磨破的衣服等不到修补了。
林可想起千百年间等在渊海中的祖母,她承受渊海海压和侵蚀,失去了最开始的样子,如今怎么修补都已经无济于事。
如果她也要和格莉尼丝分离呢?
如果这些来自娜克拉,来自艾秋南……
在一切故事的背后,林可忽然后知后觉地理解了赛琳德。
她想,是否存在一个梦境,里面装满了所有美好的结局,一切都完美无缺。
家人还在身边,朋友不会死去,而她所爱的人不用抛弃自己的过去,不用在自己面前昏迷,生死未卜。
林可忽然意识到自己善意背后藏着会对他人造成伤害的率直。这种伤害无时无刻不在切割她身边所有人,但没有人为此抱怨,他们都无比地宠爱她,无比宽容地对待雏鸟一样的自己。
就像艾秋南所说,她是一个没有监护人的幼崽。
其实没人要求她为这里做什么。
但她还是固执地按照自己的意志走了下去,如今——
林可无法遏止地想起魔族的祖母,想起她异世魔族母亲的抚养者。
在听到自己要毁掉乐园时,赛琳德是什么想法?在听到……她要毁掉魔族最后的回忆时,赛琳德是什么想法?
她说,好,可以毁掉所有幻境。
赛琳德感谢自己将血裔的回忆带回,仅仅是听到艾秋南名字,魔族的帝王就选择了相信,仅仅是在记忆中看到疯掉的凯尔慕,她就交出了圣物的所有权。
她要用她的所有换女儿回到她的家乡,是有多么孤独……
“啊。”林可坐在床边,手里攥着那件灰色的,漂亮的裙子,浅浅地喘气。
如果重新再回到遗迹海,她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林可脑中充斥着杂乱的想法,在这些想法中,有一道声音告诉她:“不会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回到过去,她仍会做出一样的行动。她会打碎遗迹海的幻境,让魔族完成所谓的解放,她会反驳因斐特的理想,将所有人从虚假幻境中拽出。
她会打碎格莉尼丝那名为“格莉娜”的过去幻影。
她就是这样的人。
林可明白自己不过也是自利者的一员,打着拯救的名号,干的还是破坏的事。
她或许是个比因斐特还要罪孽重大的人。
林可抛掉一切该有和不该有的想法,将艾秋南手制的护林员制服收拾好,连同她在谷宁最后的回忆一起封入箱箧。
她想,娜克拉还在等她,她还要去王都,还要救格莉尼丝,要狠狠地骂她,再然后她还要回家。
你看,她有这么多要做的事,她根本无法停下来,她没有时间感到痛苦。林可觉得疲惫,她好像被现实这个恶魔追咬着,一刻都不得解脱。
“为何不让自己沉睡入梦境?”这是足够称得上梦魇的一句话。它将在林可未来面临所有困境时出现,它们想要将林可拉入自己的领域,要她再坠入深渊。
到那时,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再站起来的力气。
不过说这一切都还太早。
她不是一个人在承受。
她还有格莉尼丝的和娜克拉。
在未明的海底,还有渴望解脱的魔族的母亲们。
她想起艾秋南。
艾秋南支撑了她的全部生活,她给她衣服,给她介绍工作,在她饿肚子的时候喂给她面包。艾秋南将自己送回遗迹海后,就消失在了那片海洋中。
而——自己已经毁掉了她的乐园。
林可突然不会呼吸,她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进行的这个动作,就好像从某一刻起,她就已经只是一个胚胎中的细胞。
她看见自己的幻影,看见艾秋南的幻影,看见远方遗迹海中的乐园。
即使只是幻影,艾秋南也已失去了家乡。
她来到艾秋南的杂货铺前,她对着关着门的杂货铺,问不在里面的魔族母亲:“你还会回来吗?”
“……”
林可的声音很小,但她觉得艾秋南一定能听到。
“你还会回来吧。”
艾秋南没有回应。
……
林可在梦中听到一道温柔的声音,她像是谁的母亲,用最温柔的语气和她说话。
但林可难以分辨这声音来自谁。
赛琳德?艾秋南?还是已经死去的艾尔德丽?
她不知道。
那声音说:“你认为它存在于一片梦境之中,世界真实不虚,所以你要走出幻影。”
林可想:“……我这样做是对的吗。”
为了解放就将对方的乌托邦摧毁,为了解放就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他人的选择之上。
她这样做是对的吗?这真的是拯救吗?
似乎是感受到林可的痛苦,她在梦中笑道:“可是我的孩子,我做这一切并非是在拯救谁的幻影。”
林可问她:“那是为了什么?”
她微笑,用手指抚开她紧皱的眉心。
在圣洁的光中,林可看见她身上的羽毛。
她还是无法分辨面前这人的身份。
她微微转头,看向一边。
“我是在看幻境中存在的真正的生命,我在看世界走向日出。
“黎明之前尚有旧梦微弱的月光作支撑,让我们能够等待——等待真正的光芒,等待一次日出。
“我的孩子,我亲爱的精灵,哈度的光芒微弱,冰冷,但我能感受我在其中活着。”
她在梦中轻笑:“所以,是梦又如何?”
“你为什么来到我的梦中?”
她靠近林可,轻碰她的额头:“我听到了你的痛苦,所以来到你的身边。”
梦中也会有酸涩的泪意吗?
林可尝试呼吸,但那女神的声音再度在她耳边响起。
“你会后悔来到这个世界,进行这一趟旅程吗?”
林可摇头。
她被温柔地拥住,好像浸在温暖的水源中,缓缓地沉睡入另一个梦境。
紧绷的精神就这么轻易地被解放了,这好像是个棉花糖似的、轻飘飘的梦。
林可好像回答了她那个问题,又好像只是听见了她的回答。
你会后悔进行这一趟旅途吗?
“我感谢它。”她在心中说。
即便有无尽的痛苦,但是我知道,世界仍在努力运转着,纵使连接世界的桥梁破损,纵使生死冥海的长河干枯。
只要还有一丝的可能性,所有的灵魂就会其中求生,努力寻找他们的出路。
所以这不是回避,也不是谁单一的拯救,是等待。
等待一次日出,等待日出下花海盛开。
等待异界的旅者到来。
艾秋南没死,她在遗迹海做拾迹者
翻译过来就是捡尸体的
第68章 第 6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