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赛琳多勒姆为有翼族的直率感到意外。

“我以为你会和我打什么世界毁灭的感情牌，然后对翼族的付出侃侃而谈。”赛琳多勒姆一只手托腮，但她还剩有三只手，两只在茧上，一只藏在身后，“没想到你是这种打算。”

赛琳多勒姆抬眼，她透过岩层去看外面千米高的渊海海域，在她身下鹫腹羽毛的斑点中，好像有数百只眼睛随着一起移动。

赛琳多勒姆感叹：“你还是选择了和他一样的路。”

“并不完全相同。”

“你有想过如果失败了会怎么样么？”

格莉尼丝沉默：“树岛会和王国重叠在一起。”

“没错，三族族地本就建造在圣物上，如果你选择将它们合而为一，去除质点与神的联系，重造一位新神——一艘新的方舟，那会让本来分离圣物更深地纠缠在一起。

“暂且不提我掌握的哈度。建立在蒂芙芮瑟圣十字路上的树岛会和王国缠绕，如果你失败了，那么人类的国度将失去终结，它会成为真正的‘永无之国’。”

赛琳多勒姆轻笑一声：“一个在神梦中反复播放的片段——一个无数次轮回，没有终点的噩梦，这就是失败的代价。多么可笑啊，人类的艾诺维亚，因渴望无尽子嗣和繁荣而诞生的希冀，竟会以这种方式实现。

“它们会比我乐园中的子民更加可悲。我尚且是一位帝王，有权利掌管魔族的生死。但有翼者的公主——希望化身成神的你若是失败，将成为下一个艾尔德丽·卡那，你要变为圣物中冤魂，永生永世无法解脱。”

她的声音很轻、微弱，像母亲那般在睡前为孩童歌唱，却又足够威严。

“你不会像现在这样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筑桥者的行动不会再次奏效。”

“我明白。”

赛琳多勒姆从渊海中收回视线，她打量眼前的翼族，手中的茧内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动。

“你已决定好了。”

格莉尼丝盯着她的眼睛：“你的想法呢？”

赛琳多勒姆合眼：“我在那个人类的记忆里看到了我的爱希文。我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但奇迹也在我面前发生。如今我所有的孩子都在遗迹海内，我已再无别的愿望。”

“您的意思是？”

“数年前我见过一位人类神官名为娜克拉·菲力亚，那时我曾许诺她，为她完成某个意志，如今你也来到我的身前，如果这就是你们的选择，那认同你们也无妨。”

格莉尼斯的耳翅在听到赛琳德的肯定后微微扇动起来，她其实没想到自己能说服赛琳多勒姆。

这老家伙固执倔强，虽然也讲情理，但讲的不多。

赛琳德刚才提到了林可，难道说……

赛琳多勒姆：“我已将哈度和盖卜拉赫的权利转交给你的人类同伴，若她能走出宏伟的幻境，我自当实现你的愿望。”

走出宏伟的幻境……？

“你让她去毁掉乐园？”

格莉尼丝猛地反应过来。

随着赛琳德结束的话音，一阵剧烈震动从高处传来。

格莉尼丝尝试在哈度中翻找自己的识海，她透过高密哈度挤压形成的宝石层捕捉到自己的过去，她看见刚好走进宝石洞窟中的林可。

林可手中握着赛琳多勒姆管理的另一座圣物，存在于第五质点、以清算审判为名的利刃盖卜拉赫。

它的化身是一把短柄匕首，此刻正安静地待在人类的手中，并将在下一刻刺进翼族虚影的脖颈。

无限的介质因此开始流逝，格莉尼丝察觉乐园中的“时间”轴在千年后再一次被拨动。

乐园内外时空不一，内部发生的事，不过渊海中的一瞬。

“并非是我的要求，这是她的意志。”

赛琳德道。

“我不过只是默许它的发生。”

在赛琳多勒姆手中，由盖卜拉赫破开的线在化茧的卵中悄然浮出。

同时格莉尼丝身后乍现一道光芒，而后猛得以不可阻挡之势向上冲去。

这就是盖卜拉赫破开的那道裂缝，其中叠加了两道影，格莉尼丝看见其中一条来自哈度中的自己，另一条则是来自屏障后的人族。

若非内外同时被破坏，哈度构成的乐园无法轻易毁灭。困境不会在此解除，随之而来的只会是更大的危险。

格莉尼丝扑向那道狭窄的裂缝，她的翅膀比指尖更快地抵达，她撕裂哈度构成的空间，向外逃逸的哈度介质卷来巨大的风压，这些风压开始挤压格莉尼丝的身体。

她顾不了那么多，在哈度的框架破碎后，遗迹海将失去抵抗渊海强压的堡垒，四方海水将在同一时刻向内挤压，虽然赛琳德会保护族人的魂魄——

但林可没有她那样坚固的身体！

她佩戴的涅缇扎刻最多只能保护她的时间，无法对抗空间的强压！

格莉尼丝多么希望自己能在这瞬待在林可的身边，她过去的泡影破碎，变成白翼，但那还不足以为人族抗下哈度毁灭后造成的冲击。

格莉尼丝感受到自己的翅膀正被撕裂，伤口中流淌出的温热血液被渊海吞吃。这威压比从神坛坠落后掉入的时空裂缝更可怖。

螺旋状的，不断向内卷噬的巨大压力下，格莉尼丝不知为何还能听见那魔族的声音。

赛琳德的声音说：“去吧。我将他们的权利交予你。

“【若你察觉到神梦的存在，神的虚影也将消失。】”

若世人无法证实梦境外的世界真实不虚。

那就感受这场梦境。

感受无明的神者，再等待坠梦之后的苏醒。

清明者自会知晓凡有所相皆成虚妄*，而我自当在深渊中祝福你，祝你在望见一切真相后仍能醒来。

祝你头顶笼罩的神的虚影将消失。

……

那道虚影化作巨大的风压，它从裂缝中挤出，朝林可压来。

胸口涅缇扎刻的吊坠开始疯狂转动，尝试停住她的时间。

但即便是圣物的努力也于事无补。

林可的世界一片模糊，她开始失去感觉，人类的身体难以抵挡瞬间到来的强压，她的感官被拉得无限长，所有的光、粒子在她眼中变成柱体。

混沌错乱的世界中，一对长翼破空而来。

林可第一次感受到时间的停滞，在无限短的间隔里，若有谁能在这其中穿梭，在不明所以的外人看来就像瞬移。

格莉尼丝出现在她面前，好像一个瞬间移动的奇迹。

金色的血，有如太阳。

滴在林可的脸颊边。

她倒在地上，有些茫然地和护在她身上上方的翼族对视。

格莉尼丝的翅膀明显已经很难移动了，它们表面露出肉眼可见的伤痕，金色的血液从中间渗出，却无法使伤口愈合。

头顶的幻境从裂痕处开始坍塌，格莉尼丝破开时空而来，不巧加速了它的进程，林可能感受到世界外恐怖的巨压，但是。

在她身边，正罩着布满伤痕的翅膀。

林可想让格莉尼丝处理自己的伤，但手臂甚至无法再用力，强制使用盖卜拉赫的副作用在现在出现了。

‘动啊，’林可想，‘你给我动一下。’

翼族的耳翅微微扇动，仿佛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我……成功了？”

声音中好像含着血。

她的意识恍惚了一瞬，随后看到了颤抖的人类。

“别害怕，我在这里。”

这什么情况了！还想着先保护我吗？！

林可脑中被害怕和愤怒挤满了，她什么也顾不上，直接给了格莉尼丝一计头槌！

可惜有点距离，没能锤到。

“你成功个屁！”林可破口大骂，眼泪不停地淌出来，“是我成功了好嘛！我成功了！”

要不是她林可你现在还在哈度洞窟里待着呢！别在这里逞英雄了！

格莉尼丝清醒过来：“等下，先别说这个！”

“你不会还想抵赖吧？！”

“小心！”

幻境在短暂的停滞后，瞬间崩塌。

格莉尼丝先一步将林可护在怀里，在她的身躯之上，数万吨的海水破开乐园的茧朝下压来！

林可看见金色的光芒在自己眼前出现。

它像是某一种燃烧的血液，从神的羽翼上脱落，又在生命最后绽放的一种光。

漂亮、圣洁。

让人联想到神圣的献祭和死亡。

不要……

不要这样做！

“笨蛋格莉尼丝！！！”

嘶哑的哭喊声被扭曲的空间吞没。

……

格莉尼丝不知自己已经陷入沉睡，在她分裂动荡的梦境中，有人急切地喊她的名字，希望她能醒来。

但祈祷者的欲望盖住她的存在。

她曾无数次登上殿，在神梦中看到世界荒诞的真相，她看见自己想救的不过是一片虚影。

而这座坛下，深渊中挣扎的魂魄正向她伸手。

生灵并非信奉神，他们信奉的是神座下的权柄，信奉神至高无上的权力。

魔族请求长生，人族高颂繁荣。

而自神座下诞生的有翼者盗走神明权柄，更改一道神谕，将三族拉入重叠的神梦中，不愿与神分离。

格莉尼丝听见谁在哭泣。

她说，格莉尼丝，格莉娜。

我求求你在我面前睁开眼睛。

请求你在我身边醒来。

……

在被渊海海水吞没的最后的幻境里，林可不合时宜地回想起过去。

格莉尼丝曾在谷宁对她说：“每个去过树岛的翼族翅膀中都会留下它的印记，只要羽毛没被除尽，我们就能回归天空。”

幻境一半由哈度构建，一半则搭建了蒂芙芮瑟的长路，它从树岛垂下，穿过人类的王国，又在深渊中显现出倒影。

林可怀中抱着翼族的羽翼，她的眼泪在渊海中随格莉尼丝的血液一起燃烧。

在有翼者的庇护下，她向无明的神者祈祷，她伸手，要抓住那条长路，送无归的笨蛋翼族回到树岛。

她要到达悬挂的生命之树上的圣十字路。

她知晓它的圣名，要从已死的帝王手中暂夺祂的权利。

她要渡过冥河，到达深渊的彼岸。

林可。

你骂人。

像撒娇。

*注：“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出自《金刚经》如理实见分第五。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第 6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