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谷宁镇的孩子，生在谷宁，死在谷宁。

从今天起，你就叫勒塞吧。】

*

林可感觉自己的指尖被一坨东西抱住。那东西在她的眼前晃了晃，确定她看见了，才移到林可的身边。

林可想起格莉尼丝对她说的那番话。

【它们是山上的阴影，是被镇压的怪物。】

【名字叫做勒塞。】

黑影并未伤害她，它小心翼翼地在林可膝侧蜷起，像一只小狗的幽灵。

林可愣了一会儿，她有些不敢相信心中的那个猜测。

她试探着问：“勒塞？”

黑影动了动，朝她靠近一寸。

林可不想承认这东西确实是勒塞，毕竟在她的印象里，勒塞永远是个偷懒虫，是个被老师管教的可怜学生，是谷宁镇的图书管理员，是……这里的祭司。

林可把手指伸过去，戳了它一下。

黑色的影子晃动，颇为高兴地抱住林可的手指。

“是勒塞。”林可的声音颤抖。

她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笑。

“你是勒塞。”她说。

林可问他：“既然你是勒塞，那密瓦神龛供的又是谁？”

黑影沉在原地，它好像渗进土里。

片刻后，林可听到一个声音。

“不要看我，往前面看。”

林可将信将疑地照做，下一刻，她被眼前的景象慑住。

午后刺眼的阳光下，她灰黑色影子蜷缩着，在她的影子旁，一道男人的黑影逐渐凝聚起来，成团的黑雾从土地中渗出，然后凝结在他站的地方。

他站在那里，浓黑色宛若深渊的泥浆一般的影子立在林可身边。

“好久不见，林可。”他说，“希望我没有吓到你。”

怎么会吓到我。

林可吸了一口气，没有止住自己的哭声。

眼前的这个人形无限地接近于她熟悉的那个人，接近于她见过的勒塞，接近密勒家双人照里的那位男性。

他看起来像“密瓦”。

他其实早就应该死了的，在他还是密瓦的时候，他的老师带着他来到谷宁，希望用圣物和法术延长他的生命。

就像伊莉斯所做的那样。

但是密勒失败了。她的献祭对自己和对方都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密瓦当场死去，而她也去了半条命。

密勒的命运其实应该像密瓦一样。

但是谷宁有另一种生灵的存在，这才能让她又苟延残喘好几年。

那就是“勒塞”。

他们叫它谷宁的鬼影，叫它世界的怪物。

“勒塞”在她身边坐下，林可不敢转头，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怕看见空无一人的草地，她怕在看见密勒为弟子所建的神龛，害怕转头之后，身边只有自己的灰影。

勒塞已经死了，现在还在她身边只是一道虚影。

然而，只有这道虚影才是他。

不知从哪里响起的声音说：“你刚才问我，密瓦是谁，我想我必须回答你，因为我骗了你。抱歉，林可，这是我必须要对你说的话。”

那虚影向林可叙述：“我认为我并不是密瓦。

“她说勒塞是这样里的孩子，是谷宁的居民，它们没有自己的意识，只会按照心意吞吃谷宁的敌人。在神司的仪式时，勒塞会吞吃罪徒犯下的恶行。所以她曾经见过我——见过勒塞。她并不害怕勒塞，只是人族会害怕，所以她必须要驱逐。”

“她开启那个仪式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等到某一刻，我苏醒了。她问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奥威尔的事，我说记得。但是后来，她自己忘记了。

“所以她——老师很害怕我，她认为我是占据了密瓦身体的恶魔。”

黑影朝后指了指，说：“老师给他砌了一座祭坛，是用来祭山的。建在石碑前面。就是我们身后的那座。

“她又在祭坛上立了那座龛，她想送密瓦的灵魂回到奥威尔。一旦进入到谷宁，就再也没有出去的可能。

“她说这是为了解放，为了解放密瓦，还有我。但是我知道，那座神龛是为了封存密瓦的灵魂，而不是为了解放。”

黑影顿了一下，他逐渐变淡，一开始他的颜色比林可的影子要深得多，而现在他已经只剩了一点痕迹。

林可没有打断勒塞的话，她知道勒塞没有多少时间了。

灰影被风吹动，在山顶散开又聚起：“在密瓦神龛前，我会复活，我离开身体，短暂地回归土地。在如一场幻梦一样的沉睡后，我才又成为勒塞。

“那天你救了我，我先听见你的声音，才找回自己的□□，所以，我很感谢你，给我最后的时间做我想做的事，我要完成老师的嘱托，要做好谷宁镇的祭司。”

“密瓦的神龛，我每年都会来这里，因为我得去见他，我不能回避他。

“我不能回避自己的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还算是什么。但是老师想要这么做，这是她的罪孽。我想替她还罪。

“至于我究竟是怪物勒塞，还是密瓦残存的意识，已经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对你说这些呢。”勒塞沉默了会儿，突然轻松道，“大概是因为在老师死后，再也没有人肯听我说话了。”

他哈哈笑起来。

笑完了，他对林可说：“他们说我是偷懒鬼，是报丧鸟，是谷宁的罪人。可是在你眼里，好像我只是勒塞，就像密勒老师一样，她不认为我是怪物。”

他说：“我能感觉到自己已经要死了，娜克拉医生也这样说，所以我想骗你到奥威尔，这样我就不会死在你面前。”

他说：“我好像有点亏欠你。”

勒塞的影子越来越浅，林可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勒塞说：“对不起，林可。你要尽情地恨我，不要难过。”

林可：“你不会死，是吧？”

黑影不回应。

林可：“你们不是夜晚才能出来的生物吗？！！”

耀眼的日光下，黑影消散在空气中。

他是已死的魂灵，是故人的幻象，如今这幻象也要消失。

林可问他，你们不是夜晚才能出来的生物吗？那为什么现在出现在我面前？

为什么要不顾自己的情况，在正午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你在哭啊。”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林可在空无一人的草地上嚎啕。

她在哪里都找不到勒塞的痕迹。

在她的背面，无人祭奠的神龛安静地坐在石板上方。

直到最后，林可都不知道，对她流露出善意的“勒塞”究竟有几分是密瓦，又有几分是世界被排斥的“罪孽”。

有人说：“没关系的。这对他来说是很好的结局。”

有人说：“你不应该为他的死难过，他早就想要解脱。”

但林可不知道这句话从谁的嘴里说出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的镇上。

密勒的尸体在同一日被发现了，她倒在自家的床边，黑色的烟痕从床上拉到她消失的脚上。

她干瘪得只剩一副皮囊，就如同已死的勒塞所占据的密瓦的皮囊一样。

她留下罪恶的怪物血迹，拼不出一个完整的躯体。

她比勒塞更晚死去，死去的时候，手伸向床边的窗户，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

林可想，她是想抓住那张画像。

林可想，是那个讨厌鬼把剩下的所有都给了照顾他的老师，密勒希望他能活着，而他希望无论如何，老师可以活着。

那是唯一由“密瓦”留下的东西，密勒到死都记着。

林可没有收过尸，她回到镇上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格莉尼丝把她带回木屋，要她好好休息。

第二天她又去了一次密勒的家，奇怪的是，密勒的尸身已经被存放好，放在一个木盒子里。在木盒的边缘，残留着些许黑色的水迹。

格莉尼丝告诉林可，在伊莉斯寄来的那厚厚的信中，有一段安魂曲。

她问林可：“你要唱给他们吗？”

林可点头。

这天晚上，艾秋南和格莉尼丝都没有来打扰她。

林可一步步走山上，她把密瓦神龛打扫干净，然后在前面祈祷。

在遥远的幻夜中，林可听到密勒的声音。

她好像在某一个夜晚也坐在这座神龛前，她虔诚，心中怀着哀恸，又充满虚幻的希望。

来自奥威尔的神官看着神龛祭坛上的自己刻下的字迹，在月夜中求神祇的帮助。

……

“你将我放逐吧，放逐到世界之外，让我不要回来，放逐到日落之谷的谷宁，然后换回密瓦的生命——”

她在这座神龛前死去，然后得到另一种神灵的回应。

等她再睁开眼，密瓦也坐在他的面前。

只是他的身体里再也不会流出红色的血液，他的灵魂被置换，被异界的怪物入侵。

密勒知道，自己曾在仪式上见过这种生物，它们有着黑雾似的身体，缺少神志，几乎没有思想，也没有灵魂。

密瓦在仪式下收到了“勒塞”的回应。

他活下来了——这何尝不是神灵的恩赐？

密勒在神龛前颤抖，她看着眼前的“人”，说：“既然祂选择了你，给了你第二次生命，那你就背负起这个名字活吧。”

“从今往后，你就叫勒塞。”

阳光如约从南方升起，好像要除去所有的邪恶，所有的魔鬼，祂使一切有形无影都无处可遁。

这种罪孽会一辈子埋葬在弟子的身体里，直到他痛苦地死去。

密勒想，为何会是你呢，为何被怪物选中的会是你，而我活下来了？

‘密勒，为什么是你活下来了？你明明想要代替他死去。’

怪物不懂善恶，不明白她的挣扎。

“从今天起，你不是密瓦了。”她说。

“早上好，勒塞。”她说。

……

她轻声吟唱，学着那位优秀的唱诗者，在月夜中祈祷歌颂。

她祈祷：“Akuri'Furu na, hehyemakuna, Arimatana。”

我的神母，请保佑迷途孩子回归它的巢穴。

保佑伊莉斯的罪被宽恕，保佑拉奈不再受苦。

保佑密勒回到她爱的奥威尔，保佑密瓦的魂灵能完整地淌过冥河。

保佑可怜的，世界以外的怪物。

没有名字，也无人记得的勒塞，保佑他……

生在谷宁，也死在谷宁，完成他的夙愿，得到祂的宽恕。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 4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