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的夜色,称得上灯火辉煌。
缗江过了无名湖后,到了城中心,便分作河道穿城而过。一座座红木制的桥架起河道两岸,街道两旁挂满了金灿灿的灯,映入水中,硬将一湾流水映得灿若星河。
同样都是水乡,黎城是水田绕城过,将街道挤成窄巷,入夜便只觉昏沉;可阳城却处处称了它那个“阳”字,江水穿城,红桥架岸,入夜反倒热闹。
想到黎城断不会有这般火树银花之景,易浅抱紧双臂,随必乌挤入市集。
这并非他第一次踏入阳城集市,可这么热闹却是头一遭。要知道,复春楼比武大赛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尚武者修仙者均慕名而来,更有不少好事之徒跻身其中。如今阳城内鱼龙混杂,明日又是比武大赛第一日,自然有不少人兴奋的睡不着,来阳城集市一逛。
人多,摊贩伺机而动,推出应景的美食;酒楼亦不甘示弱,各家店小二活跃其中,铆足劲招揽每一个自面前经过的旅客,将自家店夸的天花乱坠。
“饮尽杯中酒,仙人胜赛欢!为庆祝比武大赛开始,我楼老板拿出了其多年珍藏的佳酿,口感绝佳,回味无穷!各位走过路过莫要错过啊!”
“才子佳人风流尽,独戴比武盛会冠!逢此盛会,我楼推出新宴‘独鳌’宴,其中的‘独鳌’一汤以百年难遇的缗江神龟熬制,色泽甘美、醇香浓郁,这位客官,快来尝尝?”
“快来瞧,快来看!楼兰歌姬首次于阳城献唱!明日便入驻复春楼!仅此一夜!各位,仅此一夜!”
不知是听到了什么,易浅脚步一滞。必乌指尖微挣,心生些许不悦,尚来不及停下留心易浅的动向,二人便被某家店小二缠上了:
“这位客官真是好眼力!今日入驻我楼献唱的楼兰歌姬,此夜后即入复春楼为仙人作陪,客官来此便是先一饱耳福,天可怜见我们老板求了多久才求得这个机会!”
易浅将视线自楼内移开,落在必乌仰起的面庞上。后者此时也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指间紧攥红绳,扯得他腰/间发紧。
二人视线相触,一触即分。必乌却仿佛见不得他好受,偏要换上那副诡异的腔调开口:“阿兄,你想听?”
“……”易浅默然。店小二见二人衣着不凡,又有望招揽入楼,笑容越发谄媚,“歌姬来自遗失之城,曲词与中原大相径庭,听来有仙神渡人之势,孤魂野鬼听了都百依百顺、度化成仙。二位若是听了,想来便能参悟万道,成一方神通。”
“什么乱七八糟的……”易浅低骂了句,心中却越发清明。他装模作样地扯了红线一下,心里想着必乌脾性暴戾,便低声道,“这楼揽客在拿复春楼扯谎,你不管?”
“呵,去听听?”必乌闻言,瞧着他的脸冷笑一声,竟真中了激将法,先易浅一步踏入楼内,“此人所言,未必不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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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客官,请坐上宾。”
二人被店小二迎入楼内,又在必乌的示意下登上二楼隔间。易浅一直没能寻到说话的机会,只好暂时沉默下来。随着茶盏沏好,小二阖门而去,易浅才余出闲暇将此楼细致地打量了一番。
自二楼雅间向下望,一楼正中便是台子,其周以屏风遮挡,让人无从窥视真容。台下则摆放客席,熙熙攘攘混乱不堪,前排过近后有遮挡,此为下等宾席;二楼中空,以围栏护之,自上向下一览无余,故为中等宾席;上等宾席,便是如易浅必乌这般,独享雅间,以一窗望之,颇有一番韵味。
但易浅毕竟才于复春楼享筵,如今又入酒楼,自然免不了一番对比。
易浅熟知阳城布局,自然也清楚,这家酒楼不过寻常酒楼,卖的不过吃食享乐,再繁华,也不过是追求酒池肉林;而复春楼显然不同于寻常酒楼,其内蕴藏于细而露于雅,业不在财而在蓄。入复春楼,便可觉物皆上贵而事皆有道;开楼待客,是雅兴而非谋生。
何况,复春楼揽无名湖盛景,慕景而来者无数,旁第酒楼怎可相比?
真可谓,从一开始,便落了下乘。
但这些落了下乘的酒楼,不甘心如此被压一头,偏要同复春楼作对。想到自己的盟友是这样一群货色,少年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真是螳臂当车。
只是自己执着于复仇,打不过杀不死还非要赶着送上门,本质同他们一般无二……易浅按着眉心,压下浮躁的思绪,去听所谓西域歌姬的曲辞。
入楼前店小二的话语又在脑内回响:
「今日入驻我楼献唱的楼兰歌姬」——“今”
「此夜后即入复春楼为仙人作陪」——“夜”
「客官来此便是先一饱耳福」——“来”
「天可怜见我们老板求了多久才求得这个机会」——“见”
“今”“夜”“来”“见”。
「歌姬来自遗失之城」——“歌”
「曲词与中原大相径庭」——“词”
「听来有仙神渡人之势」——“有”
「孤魂野鬼听了都百依百顺、度化成仙」——“鬼”
“歌”“词”“有”“鬼”
这两段话说得蹊跷,“天可怜见”和“孤魂野鬼”都不太寻常,让人想不注意都难。易浅过快的意识到这段话中的暗语,以必乌的七窍心思,未必察觉不到。
他虽刻意开口混淆视听,仍心中隐隐祈祷,所谓的歌词能换种解法。毕竟再一再二不再三,一种解法多了,必乌再怎么迟钝,也必将起疑。
“阿兄,你脉象乱了。”
或许是望着楼下太久,必乌不知何时凑到了他身后,一把攥住了易浅的手腕。那双手在寒风中吹得久,如今落在他腕间,竟显得冷寒。
必乌俯下/身,那双眼一下子近在咫尺,让少年无所遁形。易浅当即寒毛倒竖,正要强压下满心的思虑,摆出不使人生疑的神情…但在他开口前,必乌便按着他的肩,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听,你心心念念的歌姬开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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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浅从没听过这般惊心动魄的一曲。
寻常人家听曲,若是言此曲“惊心动魄”,往往是这曲子有什么动人之处;可易浅却绝非如此,他在这一曲的片刻间,所有的心惊肉跳,都来自他同行的那个人——必乌。
整场奏曲间,必乌始终攥着他的脉象,稍有风吹草动便滑着视线似笑非笑地望来,一双漆黑的双眸定定地锁住他,瞳仁微微颤动,在少年脸上转一圈,再若无其事地滑开。
起初乐声方起,易浅不愿顺必乌的意,转头去留心窗外的动静,可必乌根本不买他的账,硬将他的头转回来,眨眨眼,“阿兄,听曲何必非要盯着人家呢。”
“…别叫我这个”,易浅挣了下,那红绳就发了力,迫使他动弹不得。他不知道必乌手中这玩意是什么,但自从他不甚被缠,就完全失去了抵抗的法子,若是惹得必乌不快,便会像如今这样,身体动弹不得。
但好在只是身体动弹不得,五感尚存,易浅只需记下曲词便可。何况必乌不愿让他盯着,多半仅是起了疑,并未猜到易浅在作何打算,更不晓得曲词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东西,这对他来讲未必不算有利。
唯一的麻烦,便是必乌紧攥着的脉象了。易浅学过些许医术,想要混淆视听谈何困难?故而曲词起前,他便反复想着先前不敢细想的事:
皕乌为何要分离易浅挑衅复仇的记忆?为何要避免一时冲动杀了他?又为何一分灵力都不给必乌,偏给他一副肉体凡胎?
皕乌不愿记得易浅频繁挑衅和复仇。
皕乌不愿一时冲动杀了易浅。
皕乌没有亲手抹杀必乌,但也没想留他。
答案只能是——
前奏了结,台上寂静一瞬,台下众宾屏息以待。而后女声始歌、器乐复鸣,二者相和,一股脑的灌满整座酒楼。
“千年李,伴君生。十六岁,识情愫。
罗郎需取女,谁知树生苦?千回百转愿君知,不求成仙反生妖。”
歌声徐徐淌入窗内,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这是第一小节,曲调初时轻快,后生波澜。短短几字,便勾勒出一名初识情愫的树女,因伴生罗郎将娶女,心生悲苦。为见君郎,齐了求仙之道,化为树妖。
但一“李”字,偏生引起了易浅的注意。想到某个李姓盟友,易浅面上不显,心里嘲讽:
李老嘴可真不配这李树小妖的形象。
在必乌的视线转来之前,易浅默念着“皕乌爱我”四字,闭上了眼。
一段过渡曲调后,第二小节终始:
“黄金盘,李子果。
载歌载舞,但求罗君入树,与我共良宵。
相知识世苦,曲终楼下,人尽欢颜。
莫再言。莫再言。千言一诺为君来。泣。”
珍馐美食,金杯银盏,歌舞升平。依靠这些东西,小树妖同心上人共良宵、同欢颜。离别之时,心上人说着再会的诺言,小妖却心中悲苦。
此段初时欢朗热闹,末尾却笑中隐有凄苦之意。用一千句谎言换来一句诺言,怎会不悲不苦?
果然,第三段便唱至尾声:
“妖惑众,君不知我苦。妖魂散,君不知我悲。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悲苦同树去,愿君一世顺遂。”
一曲终了,店小二轻敲门扉,将食飨呈上桌。易浅听闻动静,这才睁眼,同必乌对视。
整首曲间,他脉象始终混乱,又闭眸收心,面上无波无澜。即便是必乌,也断挑不出一丁点错处。
“客官,请享…”店小二本想求些赏钱,话说至一半,见到二人奇诡的姿势,忙收了声退出去。
毕竟,任谁会想到,那状似兄弟的二人,会摆出那种弟压兄的姿势啊!这是要打架?是兄弟不合?还是别的什么……?
小二不敢再想,示意其他小二先莫要入内,便慌慌张张地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易浅不知店小二瞧出了什么,但他此刻属实顾不上旁人。必乌离他太近,以至于他不得不暴露于那双审视的目光下,佯作平静。
“不吃么?”他试探着问。曲既已终,即便必乌想再得到什么讯息,只盯着他的脸,是不可能觉出端倪的。
必乌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他缓缓立直了身子,将呈上的一盘甜食移至二人身畔,捻起一块咬下。
但他紧抓着易浅的手仍不见放开。
易浅皱眉。必乌是真真正正的肉体凡胎,若不食膳,必受损害。而其今夜以来,滴水未进。故而易浅曾想过,此人既入集市,必求食饮。
既要用膳,还抓着他是什么意思?
“我也想吃。”易浅自然而然地示意必乌松开,然而手肘刚抬起来,就又被必乌按了下去。易浅这才意识到,必乌不知何时放开了对他身体的控/制——但现在,他又动弹不得了!
他无从理解的瞳仁滑到必乌那张可恨的脸上,而后者也正用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想吃?”必乌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被他念着,竟像是自齿缝间逼出来的。
易浅没来由地寒毛倒竖,直觉不妙。他飞快地复盘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然而无论他如何思索,他今夜所行绝无差错!
但必乌的眼神称得上可怖了。果然,下一刻,必乌直接将那块他咬过的糕点,塞/进了易浅口中!
“?!”香腻地甜味自舌/尖漫开。这糕点入口即化,无需品嚼便可咽下。易浅完全不解必乌所为,震惊的目光在那张稚嫩的面容上飞速流转,试图品出些端倪。
自然,一无所获。
他无从求问,更无法求证,只能含着那块糕点,发出呜呜咽咽地声音。他这厢乱作一团,求问不得求证不能,必乌却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开了口:
“易浅。你的脉象,从始至终都是乱的。”
他将易浅的手腕抬起,举至二人中间,一字一句无辜地质问他,好似真的在困惑般:
“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