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一轮弯月从东边升了起来。
颜色血红,形似娥眉,妖异的感觉叫兰惟祯感觉比那天被洪水冲了的时候看到的更多了几分。
兰惟祯和林墟一人一狐狸坐在枣红马的马背上,就在这妖异月色中,朝着月老庙走。
“为什么月亮是红色的?”周遭环境总让他感觉不安,兰惟祯忍不住摇了摇坐在他前排的狐狸尾巴。
狐狸头也没抬,只道:“因为天地间发生了一些事情。”
“是什么事情?”兰惟祯问。
狐狸老气横秋道:“目前和你们人族关联不大。”
“意思是以后会有关联?”兰惟祯品了一下林墟的意思,眉头皱了皱。
林墟回头看了他一眼,抖了抖耳朵:“意思是,可能会影响到几十上百年后的人族啦……”
兰惟祯懂了,这基本就是和他没关系的事情。
“嘤,那到时候我怎么办!我只是一匹柔弱的神骏的马儿啊!”听到他们对话的枣红马一边跑一边担忧起来,“到时候不知道我能不能修出人形,修出人形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抵挡灾祸,嘤,当妖怪好难啊……”
兰惟祯突然觉得这枣红马就是气氛破坏大师。
他搓了搓胳膊,觉得晚上的风有些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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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溃坝,水虽然已经慢慢退去,但月老庙还被淹在水里。
一人一狐一马停在山坡上看着底下的月老庙,在夜色中,庙宇的飞檐仿佛怪兽的爪牙,环绕着月老庙的水是黑色的。
“所以芳王为什么来看过了堤坝,最后还是溃坝呢?”兰惟祯突然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有人在芳王眼皮子底下捣鬼?”
枣红马歪着头想了想,道:“前几日我模糊感觉到城外有修为高深的不知什么身份的大人物在斗法,也就是在那几天金江溃坝,我想也许那才是溃坝的原因吧?”
“斗法?”兰惟祯抬头看了看天上的红月亮,心想这简直是一旦接受了妖魔鬼怪的存在,所有玄而又玄的东西都慢慢出现啊!
“不过我也不知道斗法的是什么人,我只是刚开了灵智,修为实在太浅啦!”枣红马说道。
“所以现在我们要怎么过去?”兰惟祯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前面的月老庙,“我不想游过去,会弄得湿哒哒的,我没带几身换洗的衣服。”
“我来喊他吧!”枣红马自告奋勇,它超大声对着山坡底下的月老庙嘶鸣起来,“黑蛇妖!!!黑蛇妖!!!你在不在啊!!!”
听懂了枣红马喊叫内容的兰惟祯默默跳下了马背,林墟则顺势蹲到了他的肩膀上。
过了一会儿,月老庙前尚未退去的黑水泛起一圈圈的涟漪,两只红灯笼那么大的眼睛出现在了月老庙的顶上。
兰惟祯感觉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他后退了一步,枣红马也跟着后退了一步。
林墟摇着尾巴跳到了枣红马的头顶上,对着月老庙的方向嗷嗷叫了两声,那红灯笼一样的大眼睛慢慢变小,水花也渐渐趋于平静。
过了一息,一个拖着蛇尾的半人半蛇慢慢游上了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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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嘶……竟是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半人半蛇的黑蛇妖对着枣红马头顶的狐狸作了一揖。
兰惟祯看向了林墟,忽然想起来白天去见芳王时候,芳王似乎也对着林墟欲言又止了一会,这狐狸还有什么身份来历?
正在他思索时候,林墟变回人身,嫌弃看了眼黑蛇妖的蛇尾,开了口:“作孽反噬,现在不能变成人了吧?”
“嘶嘶嘶!我几时作孽,我可是好蛇妖!”黑蛇妖委屈地嘶嘶了好几声,“我规规矩矩保佑了所有来月老庙里面祈求姻缘的人们,我在这里修炼了五百年,从不曾作孽!”
“那柳家的事情你怎么说?”林墟指了指他的蛇尾,“再过十日,你连现在的半人半蛇形状也维持不住,要被打回原形了。”
“呜呜,柳家的事情,我也没有做错啊!”一说柳家的事情,黑蛇妖不顾形象嗷的一嗓子哭了起来,“那原也不是我的过错,是那柳员外迂腐!我只是想成全一对有情人到底有什么错?他为何要为难自己的孩子呢?难道柳项不是他亲生骨肉?柳项的幸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吗?就算是天上的月老降临,也会和我一样选择成全的!”
“但柳家那五十几口人不无辜吗……?”兰惟祯看着这黑蛇妖,眉头紧皱,“总不能为了只成全一对你认为的有情人,就叫其他人都陪葬吧?”
“可……”黑蛇妖不知要怎么辩驳了,他可怜兮兮地看向了林墟,“大人……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
林墟道:“你现在变成这样,无论嘴上如何狡辩,事实就是你做错了事情,多年积攒的功德已经损毁,柳家这事情上,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并因此被反噬。”
黑蛇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嘶嘶哀求起来:“大人,那我要怎么办,柳家的事情我愿意用功德去抵偿,我不要被打回原形啊嘶嘶嘶!”
林墟回头看向了兰惟祯:“你觉得呢?”
兰惟祯打量了一番这黑蛇妖,又看向了林墟:“我觉得,或者可以让他回县里见一见卫大人和芳王?柳家这事情总得有个结果。”
“我愿意跟着你们回去!”黑蛇妖立刻表明了立场,但又担忧起来,“可我现在这个样子,会吓到无辜的百姓吧?我在潮生县五百年,认识城里城外所有的百姓,记得所有来月老庙祭拜过的人们,我不要吓到他们嘶嘶嘶!我是一条好蛇妖我从来没做过坏事的呜呜呜!”
“要么请芳王还有卫大人都到月老庙来?然后你现身就行了。”兰惟祯提出了一个建议。
“不要不要,月老庙是我修行的地方,这么多年来大家都觉得这里是神仙居所!若是我在这里现身半人半蛇的样子,他们就会觉得这里妖怪出没!人们就再也不会来月老庙祭拜了!”黑蛇妖立刻否决了这个建议,他无限哀愁,“嘶嘶,我只是想让这天下所有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什么最后还造了孽,为什么嘶嘶嘶!”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不想解决柳家的事情了?”林墟横了这黑蛇妖一眼。
黑蛇妖委委屈屈想了一会,他道:“这月老庙还被水泡着,人来了也进不去。索性就去山上那亭子里面,就算我半人半蛇了,也不会吓到许多人。”
“那便这样办吧!”兰惟祯不想再纠缠下去——他实在是受不了眼前这个半人半蛇看起来凶狠骇人又一直在呜呜咽咽的蛇妖,“明天我带着知县大人还有芳王一起过来,到时候你就在这里等着。”
黑蛇妖忙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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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黑蛇妖告别,又把枣红马悄无声息送回了驿站,天蒙蒙亮了。
林墟似乎更喜欢他狐狸原形多一些,从和黑蛇妖告别后就重新用了他那小狐狸的样子蹲在兰惟祯的肩头上。
打了个呵欠,兰惟祯道:“今天赶紧把柳家的事情弄完,再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就好启程去流霜郡了。”
“那我们现在去县衙外面等着吗?”林墟甩着尾巴问。
“说起来,你好像有个很厉害的身份来历。”兰惟祯在运河边上站定了,这会儿河面上有淡淡薄雾,早起的鸟儿在芦苇之间蹦蹦跳跳。
林墟甩着尾巴,沉默了好一会儿,却没有正面回答:“为什么这么觉得?”
“芳王看到你的时候就好像想要说什么,刚才那黑蛇妖还喊你大人。”兰惟祯把林墟从肩头摘下来拎在手里,一人一狐大眼对小眼了,“你为什么不变成人?”
“因为我受伤了,否则我怎么会被一个普普通通的猎人抓到?”林墟被拎住了命运的后颈皮,无从挣扎,于是像个破抹布一样被兰惟祯拎着,“你虽然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是这么拎着我也是不行的……”
兰惟祯想了想,又拎着林墟晃了几下:“那匹马说有人在斗法,其中之一不会就是你吧?”
狐狸听着这话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好几圈,没回答。
“那你也作孽很多,你不知道溃坝之后多少村庄被淹了啊!”兰惟祯叹了口气,弯腰把林墟放到了地上。
林墟抓着他的衣服下摆跳起来,灵活地蹿到了他的肩膀上,哼了一声:“才不是我作孽,要不是我竭力挡住了,就不止是溃坝了,半个南州都要被淹!”
“哦?”兰惟祯挑眉。
“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伤那么重!”林墟哀叹一声,又接着语气又得瑟起来,“不过你放心,那人已经受到了天罚,希望他死得透透的吧!”
兰惟祯伸手摸了下林墟的脑袋,心情仍然很是沉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浮现在他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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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城门打开,兰惟祯打着呵欠拉着变成人形的林墟往城里走。
“刚才让我直接把你送回客栈不就好了?这会儿走回去累死了!”林墟看着兰惟祯打呵欠,忍不住抱怨起来,“那样还能睡一会儿呢!”
“不是你自己说你受伤吗?我为你着想,免得你用法力太多,后面都变不成人了!”兰惟祯看到前面有个卖早点的摊子正在支摊子,便拽着林墟改了方向,“先吃早饭。”
热气腾腾的早点摊位上刚上笼的包子,旁边还有包好的馄饨,以及各种面条。
兰惟祯刚走过去,老板就热情招呼了起来:“今天馄饨馅是纯肉,特别鲜!来两碗吗?”
“两碗馄饨,两笼肉包子两笼菜包子。”兰惟祯拉着林墟一起坐下,然后看向了老板,“搞快些,赶了一夜的路才到城里来,快饿死了。”
“城外水都退了吗?”老板一边去煮馄饨,一边和兰惟祯闲聊起来,“我本来要接我岳父岳母来城里,但他们说水看着已经退了,就不愿意来。”
“大多数地方都已经退了水,但这时节还是城里更放心嘛!”兰惟祯这么说道。
“那你是没听说柳家灭门惨案!”老板下好了馄饨,就去查看蒸笼里的包子,“太可怕了,上下五十余口人呢,就那么没了!”
“这事情说不定这两天能有结果。”兰惟祯这么说道。
“能有什么结果?难道来个神仙把他们家复活了?”老板拿手巾擦了擦手,拿出碗放佐料,再盛入高汤,“要是真的有神仙,就应该让柳家人复活,柳家多少年来修桥修路赡养老人资助贫困,这样的人家没落到好下场,那还有天理吗?”
林墟听着这话笑了起来,道:“说不定真的有神仙过来主持公道呢!”
“无论是哪路神仙,要是他真的来主持了柳家的公道,我愿意以后日日夜夜都祭拜他!”老板笑着说了,看着蒸笼上气,便把两笼菜包子先送了过来,“肉包子和馄饨还要等一等,马上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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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兰惟祯先回客栈换了衣服,然后才拉着林墟一起再次去了县衙求见卫知县和芳王,并把昨夜从枣红马那里听说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个清楚明白。
“一匹马说话?”卫知县很不可置信,“月老庙有个蛇妖?兰秀才,你可别是睡了一觉没有醒还在发懵吧?”
芳王却露出若有所思神色,他又不着痕迹看了眼林墟,才道:“这许多事情,确是我昨天没有与你说过的,你说你从马儿那里知道,那匹马长什么样?”
兰惟祯道:“是一匹枣红马,就在驿站里面。”
“孤那几日的确骑过一匹枣红马,后来重新回来时候,因它太过吵闹,就送回了驿站。”芳王看向了兰惟祯,“你说的话,孤是相信的。”
“可……殿下,这马儿说话,别人怎么会相信呢?”卫知县看向了芳王,“若这样就这么和百姓说,百姓还以为我们在编瞎话糊弄他们呢!”
“学生与那黑蛇妖约好就在月老庙外山顶的亭子里面见面,原本就是要请芳王殿下还有卫大人一并前去的对峙的。”兰惟祯说道,“若卫大人觉得不放心,不如还请鹿鸣书院的学生一并前去。他们为了柳家的事情奔走这么久,想来会是更想知道柳家到底为何遭遇这样横祸。”
卫知县静默许久,最后心一横点了头,向一旁师爷道:“你去叫鹿鸣书院的学生一起,我们现在就往月老庙外的山上去!”
“且慢一步。”芳王开了口,他看向了兰惟祯,“此事……你的确是没有诓骗我等,是吗?”
“是。”兰惟祯点头。
芳王思索了一会,便再看向了卫知县:“那就去请那些学生,还可以叫有心的百姓们也都跟上,柳家这案子也的确到了应当结尾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