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惟祯根本不需要去回忆,他非常肯定自己是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堵门的男人的。
压根儿不存在曾经相识三年后再重逢成为陌路人这样的可能。
于是他客气地后退了一步,更客气地笑了笑:“阁下是找谁?可是找错地方了?”
这穿着华美、相貌堂堂、戴着金发冠的男子扬眉对他笑起来,一瞬间叫他想起了许多或者贴切又或者不贴切的辞藻,比如“郎艳独绝,世无其二”①,又如“恂恂公子,美色无比”②,再如“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③?
顿了顿,他突然打了个寒颤,后知后觉被自己最后想到的那两句给惊吓到。
“在下姓林单名墟,便就是来寻访兰郎你的。”男人语气和善,“在下仰慕兰郎许久,三年前不得相见,今次听闻兰郎来了潮生县,便急急上门拜访。多有冒犯之处,请兰郎见谅。”
兰惟祯收敛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抬头看向了这个自称林墟的男人。
确实是没见过的。
可这显然也不太合适直接问你仰慕我什么?
人家这么客客气气还上门拜访,他实在不好冷冰冰摆个拒绝的臭脸吧?
何况这人仪容华美,看起来也不像什么骗子。
姑且就当做是他自己忘性大。
如此自我说服了一番,兰惟祯便笑了笑,谦让道:“某才疏学浅,仰慕二字不敢当。”
林墟笑着道:“兰郎何必过谦?”他一边说着,一边后退了一步,让开了门口,“我请兰郎一并用早膳,再去书院拜访先生,如何?”
兰惟祯对一并吃早饭没什么意见,但一起去拜访先生……这似乎关系也来得太迅猛了些吧?
他抬眼看向林墟,正想要婉拒时候,又听他道:“一别三年,已经与初时不同了。曾经的鹿鸣书院早就换了山长,老山长重新在城北开了个听雨堂,如今也是收学生的。”
兰惟祯再次顿了顿,他久没来县里,倒是不知道还出了这样的变故。
也怪他这几年无心在此,书信往来也少,这些竟然没好好打听。
林墟又道:“我也是要去流霜郡的,与兰郎正好同行。如今世道不安,兰郎独自一人上路多危险,还是与我结伴一起为好。”
兰惟祯看向了林墟,林墟眉眼弯弯,叫他不忍心拒绝。
也罢,便就当做是多个同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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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起到楼下一起吃过了早饭,然后便一起离开客栈先往鹿鸣书院去。
路上的人比昨天还要更多一些,显然是有很多底下的百姓都往县里面来了。
到了鹿鸣书院外面,却见挂了个谢客的牌子,兰惟祯只好把拜帖和手礼都留下,然后与林墟一起离开,转头往城北的听雨堂去。
听雨堂倒是开着门,老远便听到里面的朗朗读书声。
兰惟祯在门口说明来意,便有小童带着他们俩一起进去见了老山长。
老山长显然还记得兰惟祯,他也知道兰惟祯当初因为母孝回乡去守了三年的事情,这会儿见他重新回来,倒是很高兴。
“你的学问是没问题的,这三年中若没有懈怠,这次乡试应当是不用太担心。”老山长笑着接过兰惟祯准备好的文章,戴上镜片认真看了一看,然后点了头,“不错,不错。还是和从前一样扎实。”
兰惟祯见到老师,心中也很有几分感念,便道:“这三年也升起无数次念头想不考了,谁知就前几天突发大水把家里都冲成了一片废墟,大约是冥冥之中催促我回来吧!”
老山长捻着胡子叹了口气,放下镜片看向了兰惟祯:“你可知芳王殿下就在我们潮生县?”
“芳王?”兰惟祯疑惑地看着老山长,“我一路过来还没听说。”
“金江水患,朝廷派了芳王到我们南州来赈灾。芳王乃是当今圣上的胞弟,身份尊贵,原本是要处理好了金江水患,再顺便回流霜郡去主持今次南州的乡试。”老山长说到这里时候,又叹了口气,“只是如今水患未平,芳王本人身陷囹圄,也不知要如何收场了。”
这话叫兰惟祯疑惑极了,芳王既是朝廷命官又是皇亲国戚,又如何会身陷囹圄呢?
于是他便问道:“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我昨日去县衙准备领路费时候,也是听说如今衙门忙不过,只记了我的名字,叫我过两日再去领呢!”
老山长也没卖关子,只道:“是与一桩灭门案子有关。”
“灭门?”兰惟祯惊讶了。
“不错,柳员外一家五十余口人,据传是被芳王所杀。”老山长一边说一边摇头,“柳员外资助了多少学子,这些年在潮生县又帮衬了多少穷苦人家,他们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得过资助的人都憋着一口气要替柳家伸冤,让杀人凶手绳之以法。”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你先去了鹿鸣书院,没见着人对吧?他们应当就是去县衙外面给柳家人喊冤了。”
兰惟祯当然知道柳员外,当初他也得过柳家的资助,还去柳家拜访过那位柳员外,谁想到这次就听说他们柳家不明不白被灭门呢?
于是他便道:“论理我当初也受过柳家大恩,不知他们一家葬在何处,我应是去祭拜一番。”
老山长道:“现在无处可祭拜,那五十余口人都还在义庄里面,事涉芳王殿下,这事情难以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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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听雨堂后,兰惟祯心中颇多惆怅。
林墟见他神色恹恹,便道:“左右也无事,不如先去驿站订两匹马,到时候也好骑着马去流霜郡。”
兰惟祯想了想,还是点了头:“是应当早做准备了,先订了马,再去吃了午饭,下午时候我便去柳家看看。当初我也收了柳家恩惠,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林墟赞同地点头,道:“有恩当然是要报的。”
“只是人都没了,现在也只能烧点纸钱。”兰惟祯还是没忍住叹气,“人死如灯灭啊!”
说着话,便到了驿馆外面。
林墟拿着身份文牒等物进去与驿丞官商量订马去流霜郡乡试之事,兰惟祯便在马厩外面认真挑选看起来温顺的马儿。
正在各种花色中挑得眼花缭乱之时,他突然听到身旁的一匹枣红马开口说话了。
“我知道谁是杀害柳家五十口人的凶手。”枣红马说。
兰惟祯一愣,以为自己心有所想便耳朵出了幻觉,他揉了揉耳朵,盯着那枣红马看了又看。
“看我做什么,没有听见我说话吗,我说我知道谁是杀害柳家五十口人的凶手。”枣红马的语气十分暴躁不耐烦,“这里的人都是聋子,新来了一个人也是聋子吗?我难道吐词不清?我又不是大舌头!”
兰惟祯吓到了,他大跳着后退了一步,正想夺路而逃,就和林墟撞了个满怀。
“它它它!”他指着那枣红马,满腹惊恐言语破碎,“我我我!”
“郎君怎么了?”驿丞官从林墟身后探出头来,“郎君是觉得那匹枣红马吵闹吗?它最近的确十分躁动,每日里唏律律唏律律没完没了,若是惊到郎君了,还请郎君见谅。”
“听不懂马说话就说马在吵闹!还讲不讲道理了!”枣红马语气更暴躁了,它打了个响鼻,狠狠踢了下围栏。
“郎君就选旁边这匹黄骠马,性格稳重,也不会太高,上下都方便。”驿丞官安抚地拍了拍枣红马的嘴巴,然后指向了旁边一匹安安静静的黄骠马。
兰惟祯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摸一摸旁边那黄骠马,枣红马再次开口了。
“选我选我!我知道你听懂我说话了!你满脸都写着你听懂我说话了!选我选我!”枣红马吵闹着踢着栏杆,“你旁边的人都不是真的人,你肯定能听到我说话!”
???
不是真的人???
兰惟祯下意识看了看驿丞官,又看向了正扶着自己的林墟。
二选一,他肯定选林墟。
但现在的问题似乎不是是不是人的问题……
而是,怎么马会说话啊!!!
这时,林墟淡定伸手拍了拍那枣红马的脖子,看向了兰惟祯:“我觉得枣红和黄骠这两匹都不错,我们就订这两匹吧?”
兰惟祯有些恍惚,怎么感觉此时此刻马厩中就只有他一个人不正常听到了马说话?
驿丞官笑着道:“那我就记下来,免得到时候被别人借走了。这两匹都是千里马,郎君骑着千里马去考试,一定能得遇伯乐,鹏程万里!”
兰惟祯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那就借你吉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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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驿馆,站在热辣的阳光下,兰惟祯感觉自己还有些头昏脑涨。
林墟关切地扶着他到旁边的茶棚里面坐下了。
“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可是被里面腌臜气味给熏到了?”林墟叫了一壶凉茶,亲自给他倒了一杯,“下午就别去柳家了,回客栈休息吧!”
兰惟祯握着杯子,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马说话,可叫他承认自己出现幻觉,他又心有不甘,他明明正常得很,怎么就有幻觉了?
那马说自己身边的人不是真的人,那林墟就不是真的人?
鬼使神差一般,他抬头看向了林墟,问:“你不是人?”
林墟歪了歪头也没恼,竟然就真的点了点头:“马真的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