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虚白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柳渡身上。
方才他还觉得那人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轻轻触碰便要散落一地,但刚才有一瞬间,他恍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飞速地消失。
夜雨变得如烟似雾,感受不到雨滴的存在,只有那种迷离的湿润将人朦朦胧胧地笼罩在其中。
一绺沾湿了的头发,从柳渡额头滑落,轻轻拂过他的唇侧。顾虚白鬼使神差地伸手,想要将它拨开。
就在那一刻,柳渡突然转头,直直地回望进顾虚白的眼底,然后笑了一下。
那笑容澄净、平和,不含一丝沉郁。
顾虚白滞了一瞬,随即有些尴尬地收回手,道:“如果没有别的行程计划,要不……随我回南越吧?”
“好。”柳渡轻轻答应。
接着,他转身望向崔青山:“师父,谢谢你。”他微微躬身,语气诚恳,“以后若有任何事,随时吩咐,我会定期写信给你。”
崔青山心情复杂,赧赧点头。
……
柳渡并无太多行囊,顾虚白亦然。第二日一大早,便雇了辆马车,准备启程。
掀开帘子,马车上却多了一个人,龇了口白牙,笑得恬不知耻:“公子,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
顾虚白背过气去,简直想把那张貌美如花的脸一巴掌拍成平面:“上官岐,你又凑什么热闹?事儿都了结了,你要去绮梦阁还是望归楼,现在都没人会害你。”
上官岐一副无辜表情,伸出两根手指,对天发誓:“我从良了,长信托梦给我,让我从今以后好好做人。”
顾虚白嗤笑一声,一把抓住上官岐的领口,把他拎起来,毫不客气地丢下马车:“卫统领头七都过了多久了,怎么还能托梦给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上官岐见顾虚白不领情,故作委屈地扑向柳渡,抱住他的胳膊:“你们家顾公子好凶。”
柳渡一惊,倒退一步。
顾虚白面色铁青,掸开上官岐的爪子:“坐不下那么多人。”
柳渡望了望这宽敞的六人马车,嘴唇蠕动了一下,朝上官岐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小气鬼……”上官岐翻了个白眼,悻悻离去。
路上,柳渡开口问起了卫祀,顾虚白便一五一十地讲了。
末了,他叹了口气:“世人总喜欢相信因缘业报,善缘结善果,恶缘结恶果。
“那赵延做了这么多恶,结果却和卫祀一样,一死了之。
“反倒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要继续受这延续的痛苦。”
柳渡幽幽道:“善恶也不过是后人评述的一把尺罢了。
“真正行了伤天害理之事的人,当下又怎么会觉得自己做的事是错的呢?如果他们知道,那就不会去做了。
顾虚白点了点头:“法慈方丈倒也曾讲过。
“众生无明覆心,不知诸法实相。
“人就是因为难以完全理解他人,才把世间事都画了条条框框。并从里头拣些好的词语,贴到自己身上。
“那些规则、法,本都是人定的。但制定法的人,自己却往往背对法本身。”
柳渡轻轻应道:“就算发心是善,遵照的是法,行的事也未必对他人都好。大多数,也不过是自以为是。”
顾虚白默默地想了想,忽然问道:“我是不是也曾对你做了许多自以为是的事?”
柳渡侧头看他。
顾虚白又继续道:“我总觉得你在躲我,我问你是不是怕我,你又说不是。”
“也不知是谁躲着谁……”柳渡声音很低。
下一刻,他便侧身倾过来,一手掐住顾虚白的脖子,指尖抵住他的下颌,逼迫他不得不仰起头来看自己:“怕的话,倒是有过一次。”
“如果我俩之间本来也有什么法,那现在扯平了。”
顾虚白惊得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不知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但那始作俑者却只停留了片刻,便缓缓将手移开。
“你、你……能不能有点预告。”顾虚白难得地舌头打了结,“我承认,那天我没控制住脾气,对不起。”
柳渡静静望着他,拇指与食指无意识地相互摩挲,似是在回味那残余的触感:“我以前总是觉得,你对我一分好,我要回报十分。
“你不喜欢这样,我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才只好按兵不动。
“但后来想想,这你来我往,不也是计较吗?
“我娘就是计较太多,把自己这辈子都赔了进去。
“所以我想通了。
“我不想再为了你去做那些事了。
“就像你说的,要是人都为了获得善果而去行善事,那还不如不做。”
柳渡的眼神很平静,和过去小心翼翼、偶尔闪躲的样子截然不同。
听到“不想再为了你”这几个字,顾虚白的心不由得黯淡了几分,但同时又感到一丝欣慰。
“我没有否定你做那些。”顾虚白的声音迟疑,抬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颈侧,“那是你的自由。
“我只是不想你为了报答我而做。
“就像你说的。要就为了获得那些回报才救你的话,我成什么了……
“但我也要道歉。我不应该生了气就不说话,虽然其实……也没有非常生气。”
“那你是在失落吗?”柳渡突兀地打断他。
顾虚白一怔,抬眸看他。
柳渡的眼睛微微眯起,那双细长如柳叶般的眼睛,以前笑起来时总带着些天真的讨好,此刻这种温顺感却荡然无存,甚至透出些淡淡的压迫感。
顾虚白哑然道:“我……是我小心眼了。”
柳渡又朝他挪了挪,靠近了一些:“也不是不行。”
“要是老琢磨着是不是计较,那不还是计较吗?也不像你。”
顾虚白感觉有些许不自在,柳渡从不会像这样直白地评价他。
以往他总能敏锐地捕捉旁人的情绪,温和得如同空气一般。自柳如烟死后,他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
顾虚白有些心口发酸,他自认是个对他人情绪很迟钝的人,要是连他都感觉到了这种变化,不知柳渡心里经历了多少惊涛骇浪。
他逃开目光:“你在说什么绕口令。”
柳渡笑了一声,别过头去:“以后都别再说对不起了。”
“那也是你说得比较多。”顾虚白低头,嘴角牵了牵,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也没完全扯平。”
“嗯?”柳渡没有反应过来。
车外突然传来唤声:“顾公子——”
随即,一柄折扇自车窗缝隙探进来,险些戳到顾虚白的脸。
顾虚白硬生生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面色不善地将帘子掀开。
上官歧正从旁边的马车里探出半截身子,伸长了胳膊,手中那把折扇随着马车颠簸上下挥舞,活像个招财的猫爪子。
见顾虚白露面,上官歧喜出望外:“我终于赶上你们了!公子,还有多久到南越呀!”
顾虚白咬牙切齿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上官歧立即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哀求道:“我没有地方去……公子,你能不能收留我?”
“不能。”顾虚白干脆拒绝。
上官歧急忙喊:“那跟着你出家也行!看在长信的面子上,你总不能眼睁睁看我流落街头吧!”
顾虚白面无表情地放下车帘,探头对车夫说:“劳烦您快一点儿!”
车厢内陷入一阵尴尬。
“他是卫祀他爹……卫长信的……朋友,之前为了查这件事,在望归楼认识的。”顾虚白低头解释。
“我没问。”柳渡眨了眨眼,“虽然我记得你说过……我可以问。”
顾虚白一噎:“……”
“不过他长得确实美,”柳渡瞥了他一眼,唇角微微扬起,“望归楼,听说是京城最好的乐坊。”
“我们只是装成乐师去找人,不是……”顾虚白有气无力地辩解。
“我知道,你们易了容。”柳渡笑了笑,打断他,“那天见到你们了。”
“哦……对。”顾虚白有些懊悔,又让他想起那晚的事儿了。
柳渡却好像不甚在意,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盯着他的脸瞧了好一会儿:“还是你现在的样子更好看些。”
二人一路南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越是往南走,夏意越浓,道旁草木也逐渐茂密葱郁起来。过去几月那些曾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悲欢起伏,也仿佛被甩落在了身后,顾虚白的心轻快了许多。
行至广陵,车夫在一家客栈门前将二人放下,自去城中更换新马。
顾虚白同店小二报上姓名后,一旁的掌柜忽然抬头,满脸惊喜地快步迎上前:“敢问这位柳公子,可是南越的柳渡柳大夫?”
顾虚白心下一沉,暗忖那崔青山的眼线竟铺得如此之广,连广陵亦有覆盖。
掌柜见他们神色迟疑,忙又解释道:“柳大夫莫要误会!是在下的兄长,在城里经营一间小药铺。
“前月开始,多了不少百姓,前来抓些不怎么常见的方子。
“家兄觉得奇怪,四下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南越城新近出了位世外高人柳大夫,编纂了一部医书,流传到了广陵。
“书中记载的药方简明实用,能调理常见顽疾,更难得的是所涉药材并不昂贵。
“他们服用几日,皆道舒缓了不少,连药铺的生意也连带着好了许多。”
柳渡耳廓泛起微红,摆摆手道:“您过誉了……只是之前乡野行医,随手记下一些心得罢了,实在称不上什么高明。”
“是很厉害,我们柳大夫比较谦虚。”顾虚白环抱双臂,在一旁心情甚好地补充。
“就是。”那掌柜亦点头附和,“柳大夫不止医术高明,更是个心怀慈悲的大善人。
“今日您来这客栈,是我的荣幸。这样吧,今天这房钱我不收了,就当替我兄长感谢柳大夫的恩德。”
“那不行……”柳渡急忙摆手推辞,伸手便要掏荷包。
柜台上,顾虚白已码出银两来,“能与柳大夫同行,更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