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虚白去了蕙草堂。
谁知崔青山竟然不在。上官岐见他面色不善,便磨磨唧唧地凑上前打探。
“崔青山呢?”顾虚白皱着眉,一巴掌将黏到身上的上官岐扒拉下去。
“两天没回来了……”上官岐讪讪道,“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脸色都跟家里办丧事似的,这么难看。”
顾虚白瞪了他一眼:“能不能好好说话。”
他顿了顿,又道:“我爹刚告诉我,赵延被抓了。”
“这么快?”上官岐大惊,“前几日我们不是才在望归楼见过他吗?这中间又出了什么事?”
“不清楚……”顾虚白神色凝重,“我总觉得崔青山没跟我说实话。
“他没和你说吗?去了哪里?”
上官岐小声嘀咕:“没有,还不是公子你吩咐的,不该说的别说吗?
“这老道士看起来也有些城府,我就没怎么和他搭话。”
顾虚白未答话,眉头愈发紧蹙。
“那我们今晚……还去吗?”上官岐又小心翼翼道,“望归楼那边……”
“赵延都被抓了,我们还去做什么?没演够?”顾虚白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
上官岐犹豫了一下:“你那位……朋友,他那天不是也在望归楼吗?或许他能知道些什么?”
顾虚白心头猛地一沉。
柳渡不会……也和此事有关吧……
他沉默片刻,拔腿就走。
“你去哪?”上官岐在他身后喊道。
“望归楼。”顾虚白脚下不停。
“等等,你还没易容呢,公子!”
“不需要。”
见顾虚白踏入望归楼,那日接待他的湖色长衫青年,便立刻认出他,迎上前来:“顾公子,您今日来得早了些。
“不过上官公子前些日子已经走了,不知您这次,可还有其他想见的公子?”
顾虚白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有事想问你们嬷嬷,可否麻烦你请她来一趟。”
那青年闻言,转头吩咐了旁边伺候的一名姑娘,片刻后,便见鸨母摇曳着身子袅袅走来。
她笑吟吟地招呼道:“哎哟,这不是尚书府的顾公子嘛?稀客稀客,怎么,公子今日得闲,想找我聊天?”
顾虚白心下冷笑,面子上却仍做得到位,微微颔首道:“还请嬷嬷借一步说话。”
鸨母见状,眸子里划过一丝迟疑,但仍笑着点头:“公子请随我来。”
七弯八绕,将他带入后院惜年堂。
二人落座,鸨母正想请人奉茶,顾虚白却按下她。
“不必客气了,嬷嬷。”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我有话问你,柳渡母子还在不在你这里?”。
鸨母听了这话,神情微变,旋即又镇定下来,佯作不解地笑道:“顾公子,您说的是谁呀?您这话问的。”
“嬷嬷,”顾虚白的声音微沉,“我既然敢问,就必然是知晓内情的。
“再说,你应该听说赵大人近日出事了吧?你也不想被牵连,对吧?”
鸨母脸色顿变,掩唇倒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些惶恐与为难:“哎哟,我这小庙这几日是怎么回事,来了这么多尊大佛,都快要翻了天了。
“如今怎么顾尚书也掺和进来了?这让我这颗小心肝怎么受得住哦……”
说罢,她故作娇弱地掩面哀叹。
“嬷嬷,”顾虚白语气放缓了些,郑重道,“你只需告诉我柳渡母子的下落,其他事情我不会多问,也不会为难你。”
鸨母悄悄抬眼瞧了瞧顾虚白的神色,见他严肃,便叹了口气道:“唉,说起来也是可怜人哪,那女人前几天病发去世了,她儿子当天夜里便也走了,许是回老家去了吧。”
顾虚白皱眉再问,那鸨母却口风极紧,顾左右而言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多说了。
别无他法,顾虚白只得告辞。
家……柳渡哪里还有家?他又能去哪里呢?顾虚白的心一阵阵揪紧。
偏偏此时崔青山也不在,否则还能请他帮忙——
就算柳渡要离开京城,必定要找客栈住下,那便就不难寻到他。
他狠狠捶了一记马车的窗棂。
这辆车已经盲目地绕了半个时辰,从城南转到城北。顾虚白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盼望着什么,或许是仍然残存着些许侥幸。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落下,初夏的夜风携着潮湿,吹在脸上仍透着一丝凉意。
他叹了一口气,挑开门帘,朝车夫招呼了一声,打算打道回府。
马车驶过一排民房,顾虚白忽然眼眸一凛。
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两个。
吁——马车在近旁停下,顾虚白急急地跃下车。
柳渡低头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似是已经坐了很久很久。
手脚腿从最初发麻,到现在几乎没有了知觉,他却一动未动,整个人仿佛一座细沙垒就的雕塑,岌岌可危,一碰便就要散了。
察觉有人靠近,他缓缓动了动头。
顾虚白的影子被昏黄的残阳拉得很长,柔软地铺展到他的近旁。
柳渡的眼中一片茫然,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旁的崔青山搓了搓手,起身轻唤了一声:“公子——”
下一刻,顾虚白上前一步,将外袍披到柳渡肩上,然后一把将他圈进了怀中。
——又是那熟悉的,干燥的,像被太阳烘烤过的气味。
顷刻将他层层包裹。
柳渡轻轻颤抖了一下,眼底终于渐渐泛起了情绪的波澜。
他的心脏跳得很慢,很慢。
自那夜望归楼中,鸨母毫不留情地命人将柳如烟逐渐冰冷的尸身抬出后院,草草弃置。
那个八岁时遇见的道长再次从天而降,帮他妥善安置了母亲的身后事,至今已过去了两日。
这两日,他像是被封在了一个透明的薄壳中。眼前的世界扭曲又模糊,声音传入耳朵时,也因隔了一层,而变得晦涩难辨。
就连那本该尖锐刺骨的悲伤也变得迟钝而遥远。他的胸腔里,只余下一片空洞,无边无际的空洞。
柳渡想,此刻的自己,是否只是在旁观另一个人的人生,又或是在看一场早已熟知的戏剧。
那些挣扎、痛苦、失去,他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已经阅知,如今却又被命运推着,重头再来了一遍。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已经快要死了,正在经历人生的走马灯。
直至此刻。
他冰凉的、几乎停摆的心脏仿佛感知到了某人的召唤,一点一点开始恢复跳动。
顾虚白感觉到很久以后,他的身体轻轻挣扎了一下。
于是缓缓放开,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公子……你、你俩认识啊?”崔青山刚才知趣地偏过头去,此刻按捺不住还是蹭了过来。
顾虚白淡淡应了一声。
崔青山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片刻,重重叹了口气。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柳如烟。
顾虚白看了一眼柳渡,见他眼中并无不适,便也就默许了。
在柳如烟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崔青山便喜欢她了。
按理来说,一个人的美丽若稍微超过常人,便能赢得羡慕和拥戴;但若美得过于出众,反而会招致是嫉妒与排挤。
柳如烟的童年便是在这孤独与排挤中度过的。
她性子要强,不屑与人争抢,久而久之,便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这也给了崔青山趁机靠近的机会。然而,柳如烟看不上这个木讷、沉默的男孩,甚至连一个不屑的眼神都不肯给他,见到他总是匆匆绕开。
柳如烟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她容貌倾城、而家境贫寒,这样的结合,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注定成为极好的棋子。
赵延的出现,便是这场宿命游戏的开端。
柳如烟认为,她能吸引这个比她大了二十多岁的男人,是因为她的才情和智慧。
尤其是赵延绝口不提她的容貌,只夸赞她的心灵是如此纯真,柳如烟便愈加觉得他特别。以至于很快,她便忘记了自己和赵延之间那道难以跨越的家世鸿沟。
只可惜,赵延并非长情的人。他甚至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柳如烟十五岁,赵延就强迫了她,然后就有了柳渡。
爱与恨因同属于强烈的情感,在柳如烟尚未成熟的心智中,便被划到了同一边。
她恐惧赵延的多变,又渴望得到他的认可。尽管赵延从不在一个女人身上停留太久,但他会时不时回头,光顾那些已捕获的猎物。
有了柳渡后,第一次,恐惧占据了上风。她一字未提,毅然离开了赵延。
崔青山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机会。她默许了他的付出,但留给他的,依然只有吝啬的几句感谢,大部分时间依然是冷漠。
尽管崔青山心中充满了不解,语气中充斥着忿忿不平,但顾虚白作为旁观者,早已看得分明——
崔青山要的东西,和赵延并无本质区别。而柳如烟也是清楚的。
她的骄傲使她宁愿独自一人,带着柳渡艰难前行,也不愿接受崔青山的施舍——那意味着认输,而她又怎么甘心呢。
柳渡四岁那年,赵延与柳如烟再度重逢。
时间会洗刷掉很多过去丑陋的回忆。
再见到赵延时,柳如烟青涩的美貌中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赵延的平步青云也让他那略显窄小的身形膨胀得格外高大。
他不可忽视的权势,加之伪装得更迷人的谦恭,让柳如烟压抑了多年的野心与不甘,又被轻易挑起。
那股熟悉的胜负欲和交织着恨意的爱迅速占据了她的内心。最终狠下心肠,抛下年幼的柳渡,头也不回地随赵延而去。
从此以后,柳如烟便成为了赵延手中的一枚重要棋子。这种特别的身份,给予了她虚幻的权力感,她甚至以为,是她自己主动选择了命运的牵引。
顾虚白也很难评断,崔青山的存在,他的无微不至、倾尽付出,是否亦是一种推波助澜。
让她在赵延和崔青山二人鲜明的对比之下,更加无所顾忌地倾倒向赵延,毕竟强烈的宿命感和痛苦的诱惑总是更让人沉迷。
毕竟,付出得越多,便越是难以割舍。加之对自己儿子的背叛,让她愈发疯狂,任由赵延的支配与操纵。
相比起柳如烟和赵延如同共生般复杂的情愫,崔青山可就单纯多了。他对赵延的感情,几乎是纯粹的恨。
那官盐一案,让他终于等到了突破口。
是他,从广陵的乱葬岗将柳如烟救出,安置到江邺。也是他,将那个关键的账册线索告诉了张仲凌,意图扳倒赵延。
但柳如烟直到最后也不愿意承他的情,不得不任由她回到望归楼。
而张仲凌又怎么会在意一个风尘女子的死活,当即提出要用她当饵骗出赵延。
崔青山不肯,因此只好半道求助于顾家。却没想到,最终还是让张仲凌抢先一步,得知了柳如烟的存在,开始了他自己的计划。
柳渡只是静静听着,仿佛这个故事与他完全无关。
这几日,他一滴眼泪也没有再掉,悲伤的情绪似乎已经随着柳如烟的离去被同时带走。
又过了半晌,他张了张口:“这里是我小时候,和我娘住的地方。”
顾虚白回头看去,混合着稻草和黄泥的墙体坑洼不平,仿佛伤口反复愈合结痂留下的伤疤。
屋顶瓦片仅铺了一半,想必是不够银钱买剩下的瓦片了,只得用茅草绑扎在檩条上,勉强遮挡风雨。
——与巷弄中其他寻常百姓的住所别无二致。
“我从此以后不会再有家了。”柳渡又道,夜色晦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顾虚白心下一动,握住他的手。
这次,柳渡没有挣扎,他顿了顿,另一只手覆了上去。
“但我不需要了。”他说。
“虚白,我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