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是什么样式么?”顾虚白问道。
上官歧蹙起眉,努力回忆:“是……饕餮流云纹。”
“你再想想,饕餮纹是朝廷四品以上文官才可穿的纹饰,记错了就是构陷重罪。”顾虚白冷声道。
上官歧用力点头:“我确定。那人把信交给我家姐时,还趁机摸了一把,十分下作。我虽在远处,但看得分明。”
若真是如此,不托付手下,竟亲自上门,可见那人极为谨慎,也说明他与沈维交情匪浅。
“长相还记得吗?”顾虚白追问。
“有点印象。”上官歧回想道,“……个子不高,没有胡须。”
顾虚白点了点头,神情凝重,起身道:“今日的对话,一个字都不能透露。你前些日子受的教训,不要白受。”
言罢,转身便要离开。
但上官歧却又一把攥住了他的袖口:“公子——”
顾虚白回身:“你又干什么?”
上官歧跪地,声音带着惶恐和恳求:“我不走了,公子……
“我听出来了……就算我被皇上赦免,那陷害长信的人,还是不会放过我。
“您是长信的朋友,我不知道您的身份……但肯为他奔波查案,一定是个正直的人。”
他几乎是哀求道:“我能帮您,真的……您带我一起走吧,好不好?”
顾虚白原本下意识想拒绝,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此案牵扯京城与江南多地青楼,若有个“从业人士”,确实方便许多。
只是——他眼神淡淡地扫了一眼上官歧,那副长相……实在太扎眼。
“放开。”他扯了扯袖子。
上官歧却十分执拗,丝毫不松。
——难怪卫长信被拿捏得死死的,长得如此好看的一块狗皮膏药,谁见了不想贴脑门上。
顾虚白揉了揉眉心,无奈开口:“把脸遮一下,再走。”
上官歧一愣,旋即惊喜抬头,眼角还带着泪。
两人前后脚出来,等候多时的那俩护卫也跟了上来。看到顾虚白身旁的那个身影,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一脸意味深长。
“看什么呢?”顾虚白斥道。
“没什么——”二人齐声答,又交换了个令顾虚白感到浑身不适的眼神。
蕙草堂不远,走几步路便到了。
拐七扭八走进后院,顾虚白抬手推门,高声道:“青山叔,人我带出来了,外面不安全,暂时先放你这儿。”
崔青山正打算更衣沐浴睡觉,听到声响,披上外衣,举了灯盏来迎,看清来人面容,脸色顿变,差点背过气去。
他哆哆嗦嗦道:“公子,你把他弄来……这……叫我怎么办?这不是引火上身吗这……”
顾虚白不甚在意,随口道:“青山叔,你不是办法最多吗?给他易个容,找个铺子往里一塞,灯下黑。”
“我的好侄儿,你真当贫道是神仙吗……他这脸长成这样,再易容能易成啥样……啊?”
顾虚白瞥了他一眼,他立马噤声。
崔青山唉声叹气,只好摇铃喊人,给他安排住处。
一边嘟哝道:“也就是我心有所属,否则放一个这样的人在一旁,谁受得了。”
走之前,顾虚白又低声和上官歧交代了一句:“不该说的别说。”
上官歧郑重点头。
三省六部,四品以上的朝官足有十余人,
顾虚白本想将关键词求问顾行止,结果又是接受了一番原地再教育,说得他脑仁都疼。
不过好在也听出些线索,排除了几个不可能之人。剩下的,顾虚白打算带上上官歧去“守株待兔”。
但不去不知道——原来并非所有官员的府邸都如顾家这般朴素,门楣大剌剌地面朝街市,就比普通百姓家宅大了点。
那些权臣勋贵,所居府第或深藏于内街幽巷,雕花高墙,府门之外还设有两重侧门,来往马车直接驶入内院,一寸人影也不曾泄出。
赵延赵府更是夸张,墙外一里之内看不见一株花木,视野开阔如官道。别说躲藏蹲点,连片树荫都寻不着,只能远远眺望。
如此一来,顾虚白便觉此计行不通,纵是等来了官员上朝归府的马车,车帘紧垂,护卫环伺,也未必能窥得一眼正脸。
上官歧手捧一袋糖油果子,咔嚓咔嚓啃了一路,那袋子眼看就要见底。
顾虚白本就心情烦躁,听着连绵不绝的仓鼠磨牙声,额上青筋隐隐跳动,猛地偏头道:“你能不能别吃了?把你那张脸遮上点,别人都在盯着你看。
“这会儿就不怕有人来要你命了?你死了也就罢了,别连累我。”
上官歧无辜地看向他,咽下嘴里的食物,含糊不清地辩解:“我都易容成个算命先生了,别人见着我都绕着走。
“是在看你吧,公子……你这张脸,也挺招摇的。”
顾虚白恶狠狠地说:“吃你的果子。”
上官歧委屈道:“刚才还让我别吃了……”
他嘴里嘟哝着,眼珠子一转,压低了声音凑过来:“公子,这么蹲点也不是个办法,我倒有个主意。”
顾虚白没好气:“你那脑子除了糖油果子还有主意?”
上官歧好脾气地没理会他的吐槽:“公子,你想啊……那人既然深谙权色之道,十有八九还会去望归阁,我们去那里守着……”
顾虚白斜眼看他:“你这是打算重操旧业?人还没等你认出来,你先被盯上了。”
“不是……公子。”上官歧眼神躲闪,“我是说,你去。”
“我?”顾虚白不明就里。
“对啊,公子。”上官歧一本正经,“你长得也好,又是生面孔,我呢就扮作你的随从。”
顾虚白终于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你xxx在想什么?让我去伺候人?谁告诉你我是生面孔?要是被人认出来,全家老小一锅端。”
上官歧见他生气,反而乐了:“那不如这样,要是公子会点儿乐器,更好办。
“望归阁的琴师不露脸,就在屏风后伴奏,那位置最适合观察客人来往。
“我们可以同去,一旦有人可疑,我自然认得。”
顾虚白沉默了半晌,眉头紧蹙,显然无论是卖身,还是卖艺不卖身,都令他十分恼火。
但不得不承认,这计策的确比在官宅外干蹲着强多了。
他低声咬牙:“到时候要是露了馅,我第一个就把你供出去。”
上官歧却笑得像只狡黠的猫儿:“公子尽管放心,我这命本就是捡的,要供便供,我认了。”
上官歧身份特殊,离开望归阁再主动回去恐遭人怀疑,便只得再次托崔青山出面打点。
崔青山听说二人竟要勇闯青楼,差点没把手里的茶盏吓掉,半晌才回过神来,眼神诡秘地打量了顾虚白一眼,竟露出一副□□又慈祥的神色:“公子……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啊。”
当然他是不敢当着顾虚白的面这么说的,转头拉着上官歧悄声嘀咕:“你这主意也忒损了些,公子竟也肯点头……
“你小子,不会是别有居心吧?”
上官歧谨记顾虚白的那句告诫“不该说的不能说”,便板着脸,一本正经道:“不是的,只是这样做效率比较高。”
崔青山撇了撇嘴:“啧,真没意思。”
面试过程出奇地顺利。
刚巧望归楼前几日因那案子审查,吓跑了几位乐师,一时间人手紧缺。崔青山便趁机送了顾虚白和上官歧过去,谎称是自南越来,想谋一份差事。
老鸨本来正为缺人头疼,听说有人来应聘,立刻叫来掌乐的先生。
顾虚白本就除了带兵打仗,琴棋书画皆有涉猎。他接过竹笛,指尖拂过,笛声清越,如清风涌泉。
起初演奏这等莺声燕语的小调,尚觉别扭,不大自在,音韵里透着一股刚正不阿的疏离感。
未曾想上官歧倒是个中好手,听了几句,便以筝音引领他的调子,使得那原本清清冷冷的曲调,竟带出几分欲说还休的低回缱绻。
一曲奏罢,堂中静了片刻。
虽说两人易容之后样貌普通,但反正琴师通常都坐在屏风之后,老鸨一甩帕子便道:“行啊,丑就丑点,手上有真本事就行。”
上官歧用胳膊肘怼顾虚白,低声笑道:“公子,深藏不露啊。恭喜入行,从此艺途无量。”
顾虚白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在他琴弦上重重一拨,发出“锃”地一声。
顾虚白虽然性子清冷,但亦懂得从善如流的道理,话不多,为人温和,反倒让他增添了几分神秘感,不少乐师都悄悄猜测他是不是哪家落魄贵公子。
上官歧则是轻车熟路,没几日便和那群乐师都混得熟了,从他们嘴里打探出不少小道秘闻。
难怪说青楼是见证世间百态之地,白日里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在这里都得现出荒唐贪婪的原型。
二人蹲守了半月,虽未等来上官歧指认的神秘人物,但却也看清了不少达官显贵的真面目。不少人男女不拘,一人挑数盏河灯,环伺左右。
越是贵客,被引入的房间也越隐秘幽深。
而且,据几位老乐师私下闲谈,这望归楼外看不过寻常两层,实则暗藏机关,在明面楼层之外,竟有暗道别院。
绕过主楼,便是鸨母所居的小院,院中连着数间一模一样的厢房。
其中一间,藏着一扇机关暗门,门后另有天地——一条狭长曲折的甬道蜿蜒而下,通往地势稍高处的后宅。
尽头排列着五间隐秘厢房,布局错落,窗上蒙着一层特制烟纱,流苏珠帘,香气氤氲,从外根本窥不见屋内人影,连说话声都被严丝合缝地掩去。
最隐蔽一间,还设有一条密道,通往后山,一旦风声有变,这些人便能无声无息地离开,不留半点痕迹。
那老乐师说起这些时,神神秘秘,煞有介事。
如若那人要来,大约摸也会被安排在那里,顾虚白暗忖。